曼彻斯特美术馆,位于英格兰最热闹时尚的城市曼彻斯特(对不起,伦敦——你已经过时了)的中心,这里,马丁·帕尔(Martin Parr)正在向一群记者介绍他的最新展览“回到曼彻斯特”,这个标题很能说明问题。帕尔在英国南部出生长大,1970年代他在曼彻斯特理工学院(Manchester Polytechnic)学习摄影时,找到了自己的关注焦点。1971年,他的首次展览在肯达尔·米尔恩百货商场的走廊上问世,从此开始了他的创作生涯。半个世纪后,他又回到了造就他的大都市,开启了一场过去和现在的曼彻斯特的光影秀。
展览分为两部分:70年代破败的曼彻斯特为黑白照片;今日充满活力的曼彻斯特为彩色照片。展览虽然有些揶揄戏谑的成分,但却充满了深深的、不可言说的忧郁感,时光在曼彻斯特和帕尔本人身上都留下了深刻的痕迹。“我在曼彻斯特度过了一段美妙的时光。”他说,从这些照片中可以明显看出他对新旧两座曼城的热爱。
这个展览中最早的照片可以追溯到他上大学的时候,是他和友人丹尼尔·梅多斯(Daniel Meadows)在六月街(June Street)拍的。他们还寻找过加冕街(Coronation Street),但是这个给予英国史上最长剧集灵感的街道已经被拆除了。(编者注:同名电视剧《加冕街》自从1960年以来已经播出了9700多集。)
他们没有拍摄这些排屋单调的外表,相反,他们大胆走了进去。他们给在里面遇到的人们拍的照片,流露出早期绘画大师的沉着和尊严,这很有讽刺意味,因为帕尔经常被指责是爱开玩笑的摄影师。他曾经说:“除非那里存在一些敏感脆弱的地方,否则我不认为你会拍到好的照片。”这里有很多脆弱之处,而这也是这些照片如此吸引人的原因。
“六月街”系列是帕尔在曼彻斯特学生时代独立拍摄的几个摄影项目之一。另一组拍摄普雷斯特维奇精神病院(Prestwich Mental Hospital)内部的照片捕捉到了该机构的阴暗气氛,“爱的魔方”系列则体现了他的幽默感。帕尔在曼彻斯特的街头拍摄了一对情侣,先拍他们在一起,然后分别拍摄。这个游戏创意是为了试着找出谁会出去厮混。

历经半个世纪,这些学生时代的项目仍然让人感觉如此新鲜,且充满活力。不过,帕尔的学习课程是对一个商业摄影师生涯的职业培训,所以他的老师对这些照片并没有什么深刻的印象。要不是遇见一个支持他的导师——艾伦·穆加特罗伊德(Alan Murgatroyd),他可能已经被开除了。幸运的是,这么多年过去了,穆加特罗伊德仍然和我们在一起,他作为嘉宾出席了帕尔的最新展览。
“曼彻斯特理工学院教会我的,就是要自己去拼搏。”他说。帕尔毕业后离开了曼彻斯特,但他一直回到这里寻找拍摄灵感。1986年在索尔福德拍摄的“销售点”,对从特百惠派对(Tupperware Party,一种派对形式。主人招待客人前来参加派对,目的是要销售特百惠厨具)到Kwik Save(威折扣连锁超市,在英国各地都开设有商店)的日常商业活动进行了生动的描绘。
为了这次展览,帕尔回到曼彻斯特拍摄了一组新的照片,而今天的城市与他学生时代的城市已有天壤之别。它有着多种文化,最重要的是,它非常丰富多彩——从媒体城到阿提哈德航空(阿提哈德航空是阿拉伯航空运输组织会员之一,也是曼彻斯特城足球俱乐部的赞助商之一),从清真寺到瑜伽课,从皇家婚礼街头派对到同志骄傲大游行。“30年或40年前,在曼彻斯特这样的城市,同志游行会产生如此巨大的影响,这是无法想象的。”他说。从伯里市场的馅饼到北部地区的无麸质布朗尼,帕尔就像一个人类学家,在短暂和平凡中发现改变的痕迹。

自从1970年帕尔来到这里,英国有哪个城市的变化比曼彻斯特更大吗?我对此表示怀疑。但英国其他地方的变化几乎同样深刻,帕尔用比其他艺术家更高深的智慧和洞察力记录了这种变化。是什么使他的视觉如此敏锐?为了找到答案,我来到了布里斯托(他自1987年就住在那里),去见这位擅长研究我们日常生活细节的神秘人物。
我们在他的工作室见面。工作室在布里斯托一个破旧的工业区,但里面整洁而有条理。他的外表同样给人一种温和平淡的感觉,几乎可以称得上是毫无特点。他说话安静柔和,清楚流利,措辞也很谨慎。他的声音不带社会阶层特征,也无法被归类。
“我意识到,35年里曼彻斯特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他说,“现在有两个曼彻斯特——一个是传统的,一个是已经中产阶级化的,所以我两个都去了。”
他对城市的中产阶级化基本上抱着热情的态度,但他也看到了不利的一面。“中产阶级化可以是一种混合的福祉。随着更富有、更年轻的人加入,它可能会扼杀以前的社区意识,但最终我认为,没有它,这些地方会遭受更多的痛苦。”
作为一个天生的观察者,他习惯于轻装简行,这样可以完全融入背景之中。他的长相很面善,却也很普通,一头整洁的灰色头发,一身平淡无奇的连锁店服装,可以说是个做私家侦探的好材料。他看起来更像一个中层公务员,而不是一个著名的摄影师——不过这也很合理,因为他父亲就是名公务员(尽管他的热情在鸟类学上)。帕尔过去常常陪他一起观鸟——尽管帕尔总是看观鸟者,而不是鸟。

马丁·帕尔1952年出生于伦敦通勤带的外周小镇爱普森(Epsom)。他的父母都是卫理公会教徒(“我上主日学校经常和老师争论”),生活富裕,虽然单调,却也很满足。他有一个妹妹,比他小七岁,这使他一度成了独生子。对于一个有创造力的艺术家来说,这听起来像是一个贫瘠的开端,但是生活戏剧性的缺乏迫使他更仔细、更敏锐地观察周围的世界。“从小镇来的好处就是,其他地方看起来更有趣。”他是一位细心的收藏家,也是一位典型的怪癖迷恋狂。他至今还收藏各种各样的“垃圾”美学的古董小玩意儿。
他的主要灵感来自他的祖父乔治·帕尔(George Parr),后者居住在西约克郡的卡尔弗利(Calverley),是一个非专业传教士,也是一个热忱的业余摄影师。乔治教给了他摄影的基本知识。对帕尔来说,这简直是一见钟情。“毫无疑问。当我一看到它,我就想‘这是我的与世界沟通的方式——这就是我想要的。’”帕尔在卡尔弗利的暑假是他最快乐的童年回忆之一。“我一直对约克郡情有独钟——我父亲来自约克郡,约克郡已经融入了我的血液里。”他的第一个摄影项目是以著名的约克郡炸鱼薯条商店Harry Ramsden's为素材。正是在这里,他对摄影(以及英格兰北部)的热情开始了。
帕尔通过了十一岁考试(eleven-plus examination,英国原来的中学入学考试),上了苏比顿文法学校,但与约克郡的学徒学校相比,这显然没有什么吸引力。他是一个平庸的学生,老师对他也没有抱太多期待。他的学校成绩报告很有趣,班主任写道:“他在摄影方面有相当的天赋,在艺术领域也有一定的能力,但如果他对总体学业的态度仍然那么差,估计以后没什么机会来实现自己的潜力。”他的艺术老师同意:“完成的作品非常少,而且心不在焉。”
只有当他去曼彻斯特的时候,他才真正展开了翅膀。在曼彻斯特,他遇到了一种更类似于他在卡尔弗利所发现的社区意识。“我对曼彻斯特人的友好,以及他们的开放程度非常着迷。”

他住在Moss Side,这很令人兴奋。“当他们开始拆除Moss Side的时候,我们常常从旧房子里把东西捡出来,给它拍照——我们玩得很开心。”摄影是他的使命。尽管他所修的课程不适合他,为了课业所完成的作品也不是他真正的情感表达,但他从不怀疑自己的能力。“我知道我想做什么,以及为什么想,我就继续做下去了。我完全有自信。”
在曼彻斯特,他遇到了苏西·米切尔(Susie Mitchell),一位也来自伦敦周边地区的学生,他与苏西·米切尔在各种项目上合作,后来她成了他的妻子。“在1970年代,曼彻斯特是一个令人兴奋的居住之地,就像是伦敦市郊以外的一个异国领土。”她在帕尔记录约克郡教堂生活的照片集《非国教徒》(The Non-conformists)的引言中这样写道,“废弃排屋鳞次栉比,巨大的维多利亚式公共建筑,等待再度开发的百亩荒地,肮脏的公园和散发着怪味的印度餐馆……”对帕尔来说,这里是天堂。
从曼彻斯特毕业以后,他们搬到了赫布登布里奇(Hebden Bridge),在那里他们与《非国教徒》中的一些拍摄对象建立了密切的关系(苏西负责采访,帕尔负责拍摄)。正是因为这种亲密关系,一些相当不错的照片作品得以产生,但是这种关系结束得相当不愉快,因为他们的一些受采访者后来意识到他们只不过是他的摄影对象而已(而不是灵魂伴侣)。
“我不是一个信徒,”帕尔说,“我尊重他们的宗教,喜欢参与其中并拍摄下来。“然而,他本质上是一个无神论者。从那时起,帕尔开始刻意与他的拍摄对象保持距离,他的作品变得更加有疏离感。他说:“你不可能成为你拍摄照片的一部分,你始终是一个局外人。”
苏西是一名语言治疗师,她得跟着工作走,先是爱尔兰,后来又到了默西塞德(Merseyside)。帕尔跟她一起,在默西塞德,他发现了他赖以成名的拍摄事物。他拍的新布赖顿(利物浦附近一个破旧的海滨度假胜地)的荒凉照片具有革命意义。一方面,它们是彩色的(一种仍然被所谓的“严肃”摄影师所回避的方法),但最重要的是,他对这些利物浦人冷硬的处理方式开创了新的局面。
帕尔以其血淋淋的光彩展示了新布莱顿:脾气暴躁的孩子、无聊的父母、垃圾、快餐……它未经篡改,也没有任何美化雕琢,对于习惯了对救济穷人的老套描绘的中产阶级来说,这不啻为一种粗鲁的唤醒。“这是一个阴冷的、幽闭恐怖的噩梦世界,人们行走在齐膝深的炸鱼用餐纸里,在污染的黑水池里游泳,凝视着城市衰败的凄凉地平线。”罗伯特·莫里斯(Robert Morris)在《英国摄影杂志》上写道。帕尔把这个系列取名为“最后的胜地”。

这场摄影展在利物浦很受欢迎。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当它在伦敦展出时,反应则更偏向批评。“我们历史悠久的工人阶级,之前通常被纪录片摄影师慷慨描绘,但现在,他们赤裸裸地显露在更为复杂的观众面前,”大卫·李在《艺术评论》中写道,“他们像是肥胖、简单、没有风格、沉闷的顺从者,无法坚持任何个人的身份。他们穿着廉价艳俗的衣服,处于一种仿佛与他们的贫贱渺小一致的保守的时尚之中。只有婴儿和孩童能在嘲笑中幸存下来,也正是这些婴儿和孩童在许多照片中的出现,使得帕尔绝望的尖刻影像之中平添了一些诗意般的感动。”
事后看来,这似乎相当不公平。帕尔的影像是尖刻的,但他从不嘲笑他的对象。相反,他的拍摄对象看起来相当令人钦佩,在几乎渺茫的几率前,他们仍然努力让孩子们度过美好的一天。1986年,默西塞德是一个非常绝望的地方。像所有优秀的摄影师一样,帕尔只是在拍摄他所看到的。
“我不认为我是特地去那里开玩笑的。必须要有一种玩笑的感觉,因为这是英国人的一部分,但玩笑同样适用于所有人、任何人,因为生活非常怪异。人很奇怪,同时也在娱乐。我确实喜欢人——我喜欢他们所做的一切。”他拍摄的大多数事情也是他自己经常会做的。
他对作品受到的批评无动于衷。他说:“我很早就意识到,你所做的事情受到的非议,对你没有任何伤害。说到阶级,我是非常民主的——所有的阶级在我看来都一样。”这个系列完成之后,他又接着完成了几个关于中产阶级的摄影项目。
“我意识到自己恰恰是中产阶级,对此我几乎感到内疚。那是撒切尔时代,在她统治下的我一直在不断成长,摄影基本上是我探索罪恶感的方式,也是一个治疗过程——我拍摄了一个我觉得被摄影师忽视的阶层,因为摄影师往往会被富人和穷人所吸引。”

真有什么不同的话,就是这些图片甚至更加尖刻,也招致了更多的批评。一位图片编辑说他是“一个无端残忍的社会评论家,他嘲笑别人的缺点和自命不凡,并赚了很多钱”。同样,这似乎也是不公平的。帕尔过着体面的生活,这不是他的错,而且把他的态度形容为嘲笑似乎很严厉。他喜欢反高潮和荒谬性,但他的影像是冷静的,而不是残忍的。“我仍然惊讶于人们对我作品的非议,因为我只是在拍摄西方生活,西方世界的休闲娱乐生活。”
他最成功的摄影系列之一 “小世界”,是关于大众旅游的,展现的是每一个阶层都有的现象。“我们知道一个地方是什么样子,是因为我们在照片和明信片中看到过。当我们真的到了那里,现实是完全不同的。我展示的是人们期望的现实。”
当美丽的景点成为旅游陷阱时,这一现实相当严峻——但对帕尔来说,这成就了许多很棒的照片。“我觉得它非常迷人。记住,当人们蜂拥而至一个地方,我很高兴,因为这可以让我的观点更加清晰。”这个观点是什么呢?“神话与现实不同。”
从帕尔的摄影作品中得出的总体结论是,消费主义相当俗气,全球化甚至让形势变得更加糟糕。然而,就个人而言,他的照片充满了乐趣。“这都是矛盾的一部分——不确定性就是它想表达的。”
回到曼彻斯特,帕尔整理他的旅行成果。“我拍的大多数照片都是垃圾,我拍的垃圾比大多数人都多,因为我拍的照片比大多数人都多,”他说,“你试图找到那个神奇的时刻,但它会在何时发生、如何发生,几乎是不可预测的。所以,尽管我已经做了很多年,但我不能很好地告诉你怎么做,但是当它开始发生的时候,我会有很强的直觉。”
就是直觉,而不是其他任何东西,使得马丁·帕尔如此特别。这与相机无关。这一切都在他的脑海里。
(翻译:王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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