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昂·加菲尔德(Leon Garfield)讲过一个让人印象深刻的故事,一位职员以一百万英镑的价格把自己七年的生命卖给了一个邪恶的老绅士。但是钱一到账,这位职员才意识到,他卖掉的不是未来的日子,而是自己的童年,以及童年时最深切最真挚的希望和愿景。他有了钱,却想不起为什么自己需要钱。当我翻读凯丽·哈德森(Kerry Hudson)笔触尖锐而细致入微、读来令人难过的自传《出身寒微》(Low born)时,我就会想起这个故事。
哈德森重新回到了她在四处游荡的童年期间曾待过的小镇,试图找回还是小女孩时的那个深受折磨、糊涂困惑的自己。这些年来,她一直把这个女孩藏起来,因为——正如她自己所说——尽管她总是以身为工人阶级为荣,但她从来没有以贫穷为荣。这并不奇怪,因为她深知,贫穷意味着牢记不把手臂靠在沙发背上以防扎到不卫生的针头(注:指吸毒者使用过的注射针头),意味着在小旅馆里用洗洁精洗澡——在那儿洗一次要20便士,甚至意味着更容易遭受强奸和虐待。

尽管听来凄凉,但《出身寒微》并非一本满是凄惨遭遇的回忆录。哈德森把自己的记忆和她现今试图直面这些经历的叙述,交替放置在各个章节之中。书中有温暖、勇气也有痛苦,以及最终获得的胜利。她在一开篇写道:“我们要从幸福结局开始吗?我做到了。我逃出来了。我站起来了。”《出身寒微》大受欢迎,跻身Radio4一周推荐图书,销量和获奖前景都一片大好。
在宣发过程中,哈德森还在《卫报》上发表了一篇文章,质问工人阶级作家都去哪儿了。一个简单快速的回答也许是,他们正聚在一块写《普通人》(Common People)呢。这是一本嘉年华式的选集,将新作家和知名作家收在了一本书里。这是一本了不起的选集、一本希冀改变游戏规则的作品。你期待的可能是知名作家打电话要求参加这样一个有价值的项目,但更值得期待的,是基特·德瓦尔(Kit de Waal)试图让他们中的许多人去做一些新的、更具挑战性的尝试。
选集里有一首玛洛莉·布莱克曼(Malorie Blackman)所写的残酷诗歌。亚历克斯·惠特尔(Alex Wheatle)的《亲爱的无名小卒》(Dear Nobody)一文将哈德森书中的主题概括为一个突然的重击。在选集收录的新作家作品中,有一篇是洛丽塔·拉姆基松(Loretta Ramkissoon)的《哪一层?》(What Floor?),这是她第一次出版发表作品,讲述了一个如何把棺材从高层公寓搬出来的故事。尽管其主题可能让人毛骨悚然,但是《哪一层?》却是一篇真实的、充满希望的作品。斯图尔特·麦肯尼的《小盒子》(Little Boxes)也是如此,篇名标题取自著名民歌歌手皮特·西格和马尔维纳·雷诺兹演唱的歌曲,他在维冈的一个大庄园里长大,在文中赞颂了自己儿时习得的良好品质和他度过的精彩生活。

这部作品也让我明白,在文学小说中,若工人阶级社区没有被塑造成——用哈德森的话说——一个需要摆脱或逃离的地方,是多么罕见的一件事。凯丽·哈德森当然想逃出来,她的生活被难以预料的成年人所主宰,但并不一定是阶级的缘故。大人在游戏里来回投饼干,大人突然对小孩子表现出恶意,《出身寒微》中这些让人心痛的场景,不禁让人想到了爱德华·圣·奥宾(注:英国作家,他的小说《梅尔罗斯》曾被改编成同名电视剧)的小说。有趣的是,尽管哈德森那本同样精彩的小说《偷走我妈之前托尼·霍根给我买了个冰激凌苏打》(Tony Hogan Bought Me an Ice Cream Float Before He Stole My Ma)处理的是相同的经历,却不如这本自传写得好。自传不同于小说,自传是证据。对于图书界来说,把哈德森当作社会学样本似乎比当作艺术家来接受更容易。奇怪的是,《出身寒微》的成功低估了她作为作家的价值,抹除了她在贫穷和工人之间如此小心翼翼做出的区分。
脱欧的坏气氛重新激起了社会对工人阶级社群的蔑视——他们现在要么被视为愚蠢偏见的温床,要么被视为在食品银行前排队的无助受害者。但很少有人注意到许多食品银行,比如维冈创新性的Fur Clemt饭店,就是起源于这些社区。或者我们可以这么说,是工人阶级社区在接纳移民和避难者。我参加志愿服务的避难者中心就位于利物浦一个最贫穷教区的长老会教堂里。这并不是要减损《出身寒微》当之无愧的成功,但我真的希望这本书没有在封面上引用杰克·门罗的话,说本书会帮助读者“真正理解在英国出生的工人阶级的复杂性”。
然而,哈德森的书在更广泛的意义上有着政治层面的重要性。本书的一些优雅之处,也是让它没有变成一部悲惨回忆录的部分原因,正在于它尤其强调了善良和善意的重要意义——富有爱心的老师、善解人意的图书管理员最终帮助她度过了可怕的时光。图书馆以及其他安全的公共空间在《普通人》收录的许多作品中也出现了,而这些也正是被艰苦生活所根除摒弃的难得依靠。
当哈德森问出工人阶级作家都在哪里的问题时,她在社交媒体上引起了一些关注,并得到一个名单,上面列举了在电视、电影和类型小说领域表现出色的工人阶级出身的作家。她参观过科特布里奇,那里是马克·米勒的出生地,作为创造了《海扁王》并重启过漫威宇宙的人,他无疑是这个星球上最成功的作家之一。几乎所有用来回应哈德森问题的作家都对自己的出身感到自豪,有一些作家与工人阶级社群始终保持着密切的关系,米勒就是其中之一。但并不是所有人都写过关于他们自己的内容,为自己并不赞赏的事情辩护是困难的。
当然,凯丽·哈德森的童年是极端的,没有代表性。我们受益于温暖互助的社群,与堂表兄弟交往密切,图书馆常年开放,运动场被有效利用,如果我们这些人不承认自己有所亏欠,那么,哈德森经历的过去或将成为一种普遍的未来。
本文作者Frank Cottrell Boyce是一位童书作家、剧作家、电影编剧。
(翻译:鲜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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