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1年，当詹姆斯·乔伊斯在瑞士苏黎世去世时，爱尔兰政府驻瑞士首席外交官曾联系都柏林的外交部长，告诉他这个消息。“请将乔伊斯逝世的细节电报过来，” 外交部的秘书回答说，“如果可能的话，搞清楚他死时是否是一名天主教徒。向乔伊斯夫人表示哀悼，并解释为什么我们不能参加葬礼。”

因此，并没有爱尔兰政府的官方代表出席这个20世纪最重要文化人物之一的葬礼，而乔伊斯可能是历史上最著名的爱尔兰人之一。

乔伊斯与祖国爱尔兰之间的关系是出了名的紧张。乔伊斯在20岁出头的时候永远地离开了，被驱逐——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是“流放”——因为那里的精神贫瘠，因为那里无情压迫着试图生活和思考超越其狭隘规范的人。《尤利西斯》从未成为爱尔兰的正式禁书，原因很简单，没有哪个书商胆敢尝试让它通过海关。然而，尽管乔伊斯其天赋非凡，写作主题广泛，所涉范围审广，但爱尔兰——尤其是都柏林——仍是他作品中取之不尽的主题。当乔伊斯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被问及是否会考虑回到这个地方时，他回答道：“我离开过吗？”

近日，将乔伊斯的遗体送回爱尔兰的议题再次引起讨论，都柏林市议员德莫特·拉西（Dermot Lacey）和帕迪·麦卡坦提（Paddy McCartan）发起了一项提议，要求在《尤利西斯》于2022年出版一百周年之际及时迎回乔伊斯的遗体。没有证据表明乔伊斯本人希望葬在他出生的国家，但议员们提到了他的遗孀诺拉·巴妮蔻在20世纪40年代末曾明确表示希望将丈夫的遗体送回都柏林。“这么做的好处，” 拉西说，“就是在尊重某人的遗愿。”当然是尊重诺拉的遗愿——但正如乔伊斯学者萨姆·斯洛特（Sam Slote）在《爱尔兰时报》上指出的那样，证据并不那么令人信服，这并不是挖掘她丈夫的遗骸，并把它们放在下一班离开苏黎世的瑞安航空班机上的真正动机。 “我不会对尸骨冷嘲热讽，” 在他马上开始对尸骨冷嘲热讽之前，拉西说，“我想这是乔伊斯爱好者会喜欢的东西。我不想用先令和便士来计算这样的东西，但我认为这也没有什么坏处。这么做是有好处的。”

这个想法带有颇为令人不快的讽刺意味。乔伊斯既不能在他那个时代的爱尔兰生活，也不能在那里工作——令人窒息的神权政治扼杀了一切自由的可能性：知识、性和存在。“你知道爱尔兰是什么地方吗？”正如乔伊斯在《一个青年艺术家的肖像》中借主人公斯蒂芬·迪达勒斯之口讲述的那样，“爱尔兰是吃小猪的母猪。”在《尤利西斯》出版近一个世纪后，已经取代爱尔兰天主教信仰的资本主义声称已经看到了乔伊斯和他作品的价值，就像酿酒商阿瑟·吉尼斯（Arthur Guinness）一样，摇身成为了爱尔兰万神殿的品牌，成为了现代主义文学的象征。这头老母猪想要回她的猪崽的骨头，因为还有一些肉可以啃。

不过这一提议并不是很有可能达成。苏黎世詹姆斯·乔伊斯基金会的主管弗里茨·塞恩（Fritz Senn）表示，在没有任何令人信服的证据表明这是乔伊斯本人意愿的情况下，瑞士不太有可能会交出乔伊斯的遗体：“我认为肯定会有一些阻力，因为毕竟乔伊斯的墓地是人们来参观的主要旅游景点之一。很多人去他的坟墓，所以会有一些问题。” 值得注意的是，任何关于乔伊斯遗体的想法都必须经过乔伊斯的孙子斯蒂芬·乔伊斯的许可，这位乔伊斯遗嘱的执行人是出了名的不随和，以至于有一次他告诫一位行为艺术家，他仅仅背诵乔伊斯小说《芬尼根的守灵夜》的段落就侵犯了版权。

如果都柏林市议会以某种方式通过了这项决议，然后说服爱尔兰政府迎回乔伊斯的遗体，并且爱尔兰政府又说服瑞士当局放弃那里的墓地，会发生什么呢？我们可以肯定的是，乔伊斯的遗体将成为都柏林又一个旅游陷阱，这个城市本质上是一个用身着奢侈品的游客和躺在睡袋里的无家可归者组成的一个巨大的税收漏洞。接下来会发生的是，这将成为都柏林展示自己文学圣地身份的另一种方式。然而，在现实中，这里正在向文化荒原过渡，创意空间正在被关闭，为更多的酒店让路，艺术家由于残酷和不受监管的租赁市场而无法负担生活——爱尔兰的执政党，爱尔兰统一党的许多议员便是这里的地主。

乔伊斯的遗骨会给这个城市带来更多的游客，如果他今天还活着，他还得离开，因为他根本住不起这里。而且接下来要发生的，我现在还得警告你，我要亲自在深更半夜把那些骨头挖出来，沿着桑德山海滩把它们拖到永恒里去，然后把它们扔进湿气熏天、阴囊紧缩的大海里。

事实上，无论如何，把这些骨头从苏黎世移走，然后把它们埋在都柏林地下，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都是毫无意义的。乔伊斯在这个城市的存在已经是既定的事实，那亲密的内在更多指向专横。如果你关心的是乔伊斯的实际作品，而不是它可能代表的附属收入，那么都柏林其实是跟乔伊斯密不可分的。就比如，我是在爱尔兰国家图书馆写下这篇文章的，《尤利西斯》的其中一章就发生在那里，尽管我几乎每天都在这里工作，但每次经过前门时还会经过一次灵魂的震颤，因为就是在这里，在1904年6月16日下午，乔伊斯笔下的斯蒂芬·迪达勒斯和利奥波德·布卢姆不声不响地擦身而过 。

作为一个都柏林人，我每天还会遇到许多这种地方。就比如码头旁的乔治之屋，每次送我儿子上学的路上都会经过这里，这个被遗弃的房子摇摇欲坠就像其他许多建筑在这个城市的住房危机，而这里便是乔伊斯的短篇小说《往生者》发生的地方。

即使乔伊斯不在这里，我们也无法摆脱他。整个都柏林城都被乔伊斯的作品萦绕，就让苏黎世留着他的骨头吧。

本文作者马克·奥康奈尔（Mark O’connell）是都柏林的一位作家，著有《成为机器》（To Be a Machine）一书。

（翻译：张海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