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莱娜·费兰特对青春期女性身体的描绘是如此精准：沾满汗水而结块的皮肤，由于乳房发育而突然隆起的胸部，还有其他那些令人尴尬而激动的变化。她对变了味的童年时代友谊的拿捏也很得当——那份友情变得充满渴望。她笔下的角色已经准备好为新认识到的异性而出卖自己的朋友——连她们自己也对这一点感到震惊。但是，更经常令她们自己感到震惊的是，她们会抛弃身体沉重且常常侮辱她们的男性追求者，回到轻巧敏捷的同伴们身边。

费兰特的最新小说《成人的谎言生活》（The Lying Life of Adults）着眼12岁到17岁的漫长青春期岁月。对于身体所发生的变化的困惑为小说铺陈了昏暗的背景，但这一时期同时也给了一个人清醒的头脑。在这些年里，你成了自己的外人，你完全无法认出自己正在成为的那个人；对于身边那些你曾经熟悉的人，你也是一个局外人。因此，小说家通常诞生在青春期这件事也就不足为奇了。正是在这种情况下，本书的主人公乔凡娜通过观察成年人的谎言，并学着讲述自己的谎言，成为了小说家。

乔凡娜成长在那不勒斯——这是大家所熟悉的费兰特代表作《那不勒斯四部曲》的背景。乔凡娜高高在上地居住在上城区的林荫大道之中，长大后的她才了解到还有下城区的存在——她的父亲正是在那里度过了童年，他的家人仍然居住在那。“要拜访他们，你得一直、一直往下走，深入那不勒斯的深处。” 她是身为老师的父母最爱的女儿，她在父亲的称赞中成长，但父亲的暴力行为使她感到恐惧，因为他时常会引发“复杂的争吵以及不受控制的情绪”。

随着故事展开，她的父母对她的学习不见起色这件事感到失望。乔凡娜意外听到她的父亲抱怨道，“她长得越来越像维多利亚。”对于乔凡娜来说，这意味她不再优雅：她曾经美丽，但如今的她正变得丑陋。维多利亚是她父亲的姐妹，长期被“放逐”在那不勒斯的深处，她是“童年中那个令人恐惧的人，一个瘦弱、恶魔般的剪影，一个当夜幕降临时潜伏在房屋角落的凌乱形象”。在费兰特的系列小说中，童话故事从来都离社会现实不太遥远。乔凡娜陷入了一场对于维多利亚的黑暗探索，她试图了解她的邪恶姨妈是如何侵入了自己的身体。书中甚至还提到一条闪闪发光的童话般的手镯，它在数个人物之间传递，却从未被任何人真正理解。

对于费兰特的忠实读者来说，将本书与《我的天才女友》的内容联系起来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情，维多利亚这个可怕的角色与令人恐惧的唐·阿奇勒呼应，维多利亚危险的才智与莉拉呼应，本书中象征性的手镯与莱农打破的银手镯呼应。因为与大家所熟知的费兰特笔下的地点和主题层叠交错，《成人的谎言生活》显得更具新意且充满惊喜。本书结合了《失踪的女儿》（The Lost Daughter ）的慢节奏、厚重感以及《那不勒斯四部曲》那股让人上瘾的劲头，而安·戈尔茨坦（Ann Goldstein，费兰特系列作品的译者）用字斟句酌的文笔将它们呈现了出来。就像托马斯·哈代 笔下的威塞克斯（他的所有主要作品均把背景设置在威塞克斯）或是大卫·赫伯特·劳伦斯笔下的伊斯特伍德一样，这种环境变得如此让人熟悉，以至于它成为了读者和作家之间的共有之地。这感觉就像是费兰特在拿自己的名声闹着玩，她邀请我们进入到那不勒斯的贫困地区。在这本书的开头，我们似乎比乔凡娜更熟悉这片区域。

乔凡娜说服她的父母为她安排了一次与维多利亚的会面——她直面了始终在等待着她的城市深处——随之而来的是一张迅速成型的由欺骗织成的网。起初，乔凡娜认为她是那个撒谎的人。她对父母撒谎，称她对维多利亚厌倦了，同时却秘密地安排了更多会面。她向维多利亚撒谎，她想要通过讲述揭露父母真相的故事以从中获得快乐。“最终，我寻找微小而真实的不寻常之处，并稍微放大它们。但是即使那样，我也感到不安。我不是一个真正深情的女儿，也不是一个真正忠诚的间谍。”

乔凡娜做出的这种不忠的行为会使她成为一名作家，也可能使她永远无家可归。随着一桩由来已久的事件浮出水面，她的家庭分崩离析，她自己也失去了平衡。她发现，自己学着去欺骗的大人，其实一直在对彼此撒谎。当她指出这一点时，她却被告知：“真相很难，长大后你会明白的。”旁白说道：“说谎这件事被成年人禁止，但他们自己却说着很多谎。”

这位旁白是谁？就像在《那不勒斯四部曲》中一样，我们知道，书中的角色正处于青春期，而与我们打交道的，是长大成人后的她们——我们见到的，是一位如今已经成为小说家，并能够控制谎言的女人。她写道：“今天，我觉得正是由于这种萦绕心头的沉思，使我逐渐摆脱了来源于父母的痛苦。” 但是，我们永远不会知道这是怎样一种逃离，也不会知道她如何受到了这些经历的影响。如果小说是说谎的一种形式，那么它是一种更为慷慨的形式，它被读者和作家对正在发生的事情的相互理解所塑造。在第一页上，她提出了一个问题，即她是否已成功完成了这一转变：“我消失了，我正在这字里行间消失，这些文字本来会讲述我的故事，但事实上我什么也不是，我并不是我自己，我不是任何已经开始的事物，也不是走向完结的事物：我只是一个纠缠的结，我谁也不是，连此刻正在写作的这个人都不知道这本书里是否包含了故事里应有的线索，也许这本书只是无法救赎的一团痛苦困惑。”

这纠缠的结、乱作一团的困惑是动态的，它提出了关于救赎的问题——它贯穿整个故事，有时以明确的圣经用语的形式出现。显然，乔凡娜的父亲希望通过升入上城区逃避痛苦，但他并没能做到这一点：光有财富和教育还不够。乔凡娜自己试图通过下沉到下城区来摆脱自己的痛苦。当她遇到罗伯托时，这一切几乎让人感觉是行得通的。罗伯托是一名年轻有才的学者，她在维多利亚的教堂遇见了他，这恰恰是一个不像是会遇到他这种人的地方。乔凡娜立即爱上了罗伯托，并开始阅读圣经，希望能分享他身上的光。罗伯托让乔凡娜重拾了她对读书的爱好。如今，她为了给他留下好印象而读书。随后她发现，通过读书她能够获得力量，和掌控糊里糊涂的成年人们的本领。

罗伯托自己是美的，他告诉乔凡娜，她也很美：在这本充斥着美这一概念的小说里，这就是对救赎的承诺。但是从很多方面来说，罗伯托是书中最令人沮丧的人物，因为他不是童话中的王子，他是个被美化的工人阶级，他可能会以与乔凡娜的父亲类似的方式毁掉好几个女人的生活。 她的父亲使她丑陋，而罗伯托使她美丽。小说中的一个问题是，乔凡娜能否通摆脱这些男人，摆脱他们对女性美和女性善的主张，并发展出属于她自己的权威。

因此，还有另一种救赎潜伏在文本中。乔凡娜从维多利亚那里获得某种能量，就像《那不勒斯四部曲》中莱农从莉拉那里获得能量一样。这是那一地域的能量，一种源于身体的活力，同时也充满了超自然的创造力和智慧的洞察。“在维多利亚的声音中，也或许在她的整个身体中，有种不经修饰的急切一下子击中了我。”这是一个操纵所有人的女人，她用自己的欲望带来的无法预测的暴力破坏了自己的幸福。但是即使到最后，我仍然觉得，乔凡娜相信她、并允许她塑造自己这一决定是对的——她把乔凡娜变成了一个充满活力的、塑造属于自己的世界的人。最终，我们不禁要问，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我们急切，就像气喘吁吁的乔凡娜所表现出的急切，她想要更多，她渴望成年。我们的答案就在这个令人惊讶却又深深感动的故事中。故事中的智慧、美丽与知识如此难以把握，一如故事中的这些决不妥协女性一般。

本文作者Lara Feigel是《卫报》撰稿人。

（翻译：王宁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