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时年25岁的劳拉·贝茨（Laura Bates）发起了“日常生活中的性别歧视（Everyday Sexism）”计划，鼓励女性在社交媒体上曝光自己遭遇的性别歧视。两年后，她出版了一本同名的书，藉此展示了一份骇人听闻但又并不出人意料的记录。它本该令人震惊但却无人因它而受惊。六年来，我们一直在伦敦国王十字车站的咖啡馆碰面，里面的桌子是用有机玻璃隔开的，这样的区隔似乎令我预见到了阴暗的未来：我们当中可能会有人因积极参与女权运动而坐牢（遗憾的是，我可以肯定坐牢的会是她）。她激情澎湃、意志坚定，这一点自从我认识她以来从未改变（我们之间见过几次面并有过访谈），但鉴于一些显而易见的理由，她最近也多了一分谨慎。

“日常生活中的性别歧视”计划的若干方面都出乎贝茨意料，如曝光者绝大多数是少女（她希望能有更多来自职场女性的回应），但重点不在于性骚扰现象本身，她明白这些现象“对人们来说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的。它是个缺乏能见度的问题，而这项计划就旨在提高其能见度”。如此一来，贝茨种下了一项观念，其正确性在未来数年里一再以愈发生动的方式得到证明。反性骚扰以及Black Lives Matter等一系列运动均表明，抵抗不正义的转折点不在于某个大英雄力挽狂澜，而在于每个人都能在被侵害时勇于当场发声。贝茨反复强调这一点，我想这并非出自谦虚。她坚称这与她个人绝无关联。

然而有一些副作用却是她始料未及的：如潮水一般的谩骂，有侮辱她长相的，还有死亡威胁，这些都直接针对她本人，且迄今为止未曾中断，无论她高调还是低调都一样。坦白讲，过去五年来她确实低调了很多，重点从著书立说转移到了校内的本职工作上。来自线上与线下社群的谩骂正是其新书《仇女的男人》（Men Who Hate Women）的主题。

无论你对“男温层（manosphere）”有多少了解，我可以肯定它会包括运动、厌女者社群和你从来没有听闻过的暴力事件。你可能接触过不少“非自愿单身者”（involuntary celibates，缩写为incels）——他们是上述这些群体里最为暴力的，但却未曾听说过“男人自行之路”（Men Who Go Their Own Way，MGTOWs）。你可能知道美国和加拿大发生过针对女性的恐怖袭击，但却不知道德国也有这种事。

寒蝉效应就此避无可避，（未亲身经历者）几乎不可能想象在现实中被这样的暴力围攻是怎样一种体验。不过，推动贝茨做研究的动力倒不是她与极右厌女者的个人恩怨。她用平和、准确但又通俗易懂的口吻回顾了自己在发起“日常生活中的性别歧视”计划前的学者生活（离开大学后，她为性与亲密关系专家苏珊·奎利姆工作，后者一直在更新其《性之乐》一书）：“我突然决定动笔的理由出自我在学校里的荒诞体验。”

贝茨每周会去全英各地讲两次课，激发有关女权主义的讨论，支持和反对的声音兼有之，“几乎每次都能有很棒的讨论，感觉我们又前进了一大步。”接下来“某些东西有了变化”，她说，“据我了解，学校里有男生感到自己对讨论女权主义有抵触情绪。他们毕业后会持有一些相当极端的看法：女权主义是癌症，所有女人都在有关强奸的问题上撒谎，白人男性才是社会里的真正受害者……但真正让我觉得必须做一些什么的契机，则是男生们会反复抛出一些错误的统计数据，从苏格兰乡村到伦敦市中心的学校概莫能外。此时我才认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

鉴于此，她化名“Alex”，假装成一个不明所以的男青年打入“男温层”，想要找到答案。其间她先后接触了幻想对不愿与之同床的女性——等于说所有女性——施以致命暴力的非自愿单身者、善用花言巧语来诱使女性与其发生关系的PUA高手以及MGTOW支持者——这种人一天会花一半时间在论坛上鼓吹过一种没有女人的生活是多么重要、女人是多么可怕和有害、唯一的办法就是远离女人，然而他们在这半天时间里谈的也全是女人。

这些社群的自相矛盾是如此地尖锐，简直像是有意为之，通过制造毫无意义的噪音来否定外部世界的习惯。“非自愿单身者可能会说：‘我们和女人有不共戴天之仇，她们根本不算人，但她们还是不愿意跟我们做爱？’诸如此类的做派和邪教几乎一模一样，领袖一手遮天，质疑者没有好下场。不同意见者瞬间就会被论坛封禁。”

得知这一切想必会给人留下很深的创伤，哪怕贝茨过去八年来领教过的厌女辱骂已经不计其数，一想到这我就气不打一处来。是的，她承认，“性质之严重的确令我震惊，心情十分沉重。我想这类人为数不多，我的研究有一项显著特征，那就是它的考察对象包括众多的人群、数以百万计的观点以及各不相同的网站和论坛。我们谈论的乃是一张巨大的网。接下来才是那些屡次三番针对我个人的攻击。基本上是污言秽语，不堪入目。”

“真正让我哭出来的场景是，这些社群里的男性会写一些有关女性死难者的帖子，其中大谈他们如何发起袭击并成批杀害女性，这样的男性在网上会被捧成英雄并受到崇敬和膜拜；他们议论女性死难者的口吻也极其可怕，例如：‘他要是能先奸后杀就更好了，这样一来她死的时候就知道他已经在她体内了。’”

贝茨的论点兼具严酷性和微妙性：存在着一个活跃的暴力极端分子社群，他们在网上的活动不受审查，且会催生出现实的恐怖袭击，侵害者不加掩饰地表露出自己与厌女意识形态的亲和性，年轻男性会因此而激进化并做出一些在其他许多世界观看来不可容忍的行为。世界各国都会把激进环保主义者列入恐怖主义监视名单，但却不会把上述的大规模屠杀列入恐怖袭击的范畴。“在我们的话语里，他们不过是一群受到欺凌的可怜男孩，”贝茨说。“只有当全世界都认定非自愿单身者杀人事件涉嫌恐怖主义，我们才会觉得事情出了差错，哪怕男性已经公然地、明白无误地表露出了策动其它类型屠杀的动机。”

更恐怖的是，这个极端厌女的世界还和新纳粹相互勾结。“许多男性在网上一步步走向极端化、滑向白人至上主义的历程就始于反女权主义论坛，”贝茨说，“你可以发现用词上的重合——他们会为自己发明一整套意义丰富、复杂的语言（如《黑客帝国》的红蓝药丸，黑色药丸指代自杀确定）——两个团体非常类似。不少白人至上主义者沉迷于所谓出生率和替代理论，即认为有必要强迫白人女性成为性奴，并强奸他们，以确保生出纯粹的白种宝宝。非自愿单身者运动则鼓吹要强迫黑人女性堕胎或绝育。某些群体甚至公开表示——他们的说法是‘为儿童用药加入一点樱桃味’——要给11岁以上的儿童灌输反女权梗和笑话，而这将为白人民族主义打开大门。”

凡此种种，固然有骇人听闻一面，但也不乏司空见惯之处。贝茨面对的乃是一场没有共同宣言的阴谋，情形与“日常生活中的性别歧视”计划初创时相似：“我知道问题的体量很大，也明白自己没法扭转乾坤。但如果你能让人们看到它，那也就迈出了第一步。”

本文作者Steven Poole系作家，著有《重思》《缄默》。

（翻译：林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