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入沉船》（Diving into the Wreck）的最后一句话是：“一本神话书/在其中/我们的名字不曾出现。”这首诗出自美国女权主义思想家、诗人和散文家艾德里安·里奇1973年的诗歌集。我已经不记得第一次读到这首诗是什么时候了——但肯定不是它刚刚问世的那一阵，当时我才10或11岁。80年代初是个更可能的时间点，我第一次离开家乡生活，这是一段充满希望的时光，它关乎“发现”女权主义，关乎“夺回夜晚（Reclaim the Night，1977在英国利兹开始的一场运动，旨在要求妇女能够在夜间穿行于公共场所）”游行，也关乎各群体性别意识的提高。正是在此时此刻，我学会了——醒悟算比较迟的——用一种更宽广的眼光来看待世界、扩大阅读范围以及选书时不拘泥于课程书单。聆听不同的声音，向不同的时代取经。尝试站在他人的立场来想问题。

里奇这首诗的核心——当然它也是尖锐而优美的，有一系列关于女性解放以及女性被噤声的丰富内容——是一个问题。什么是历史？谁在决定要讲述什么故事以及何者属于边缘？谁决定了事物的重要性，谁的观点应当被听到？由谁来选出被写入“神话书”的那些名字？在1974年《潜入沉船》获得国家图书奖诗歌奖时，里奇表示奖项应由自己与同辈候选人奥黛丽·罗德及爱丽丝·沃克三人共享，并代表“所有声音被遗忘并且依旧未获聆听的女性”受了奖（三人曾约定，不管谁最后折桂，奖项都由三人共享）。

秉持着同样的精神，我们在2021年1月发起了“历史上的女性（#WomanInHistory）”主题活动，为的就是重写神话书，这项全球性的活动邀请全世界的人们提名其想要予以尊崇或认为应当为人所知的女性历史人物。

这个问题很难对付。无论是学校的教科书和图书馆里的参考书，还是档案馆和博物院里的文档，都清楚地表明女性的成就和体验几乎是不受官方史料重视的。当然，在历史上的每一个时代，在世界的每一个角落，占统治地位的政权——神权、军阀、世袭、民选——为了合理化自己既有的偏见和歧视，都会把历史片面化或者扭曲历史。“历史是由胜利者书写的”这句话跟废话差不多，但它又说得的确很对。历史的书写也有其计划——要“证明”事业的正义性，或是“证明”基于性别、年龄、种族、能力、信仰、传统的优越性，以攫取权力。

但为什么女性的成就和体验被忽略或错付（misattribute）得如此频繁？这是意外、计谋、政治还是无知？这是因为有文字记载的历史向来出自女性不被允许进入的教学机构吗？或者问题在于何种文本或证据才能为女性的生活作见证？新一代历史学家正在挑战各种前见，为一种更包容、更多元以及更诚实的历史开辟空间，它赞赏每一个在自己的位置上做出了贡献的人。新一代作家、活动家和思想家也正在让女性的贡献重回历史记录：如社交媒体上的“历史上的今天（On This Day）”活动，又如在特定的行业和社群里开展工作、推动变革的组织。而“历史上的女性”不过是这场运动的一个组成部分。

同样令人震惊的是，那些在自己的时代曾被誉为有突破性贡献的女性也会被遗忘。如小说家伯娜丁·埃瓦里斯托等人就指出，玛丽·西格尔在生前十分知名，1857年泰晤士河畔的某场为期4天的募捐活动就是专门为纪念她而举办的，同年，她的自传《西格尔夫人列岛历险记》（Wonderful Adventures of Mrs Seacole in Many Lands）也成为一大畅销书。然而，1881年去世后，她很快就被遗忘了，接下来将近一个世纪的史料里都见不到她，只在最近经过一些活动家的不懈努力，她才重获应有的名分。

维多利亚时代的古生物学家、化石猎人玛丽·安宁也面临同样的命运。1799年，安宁在莱姆里吉斯出生，其工作长期被忽视，而且被误认为是从她那里买了化石的男性收藏家的成果。如今，经过多年努力——尤其要归功于“玛丽·安宁真棒（Mary Anning Rocks）”运动——她的名誉得以恢复。雕塑家丹尼斯·达顿也将为她创作一座雕像，预计2022年完成；凯特·温丝莱特在传记片《菊石》中饰演安宁，讲述了她与富商之妻夏洛特·默奇森的故事；英国皇家造币厂发行了50便士的纪念币，对安宁的一生予以褒扬。但对于每一个像西格尔或安宁这样的女性而言，历史上尚有不计其数的其他女性的发明、著述、贡献理应被人们知晓，或者她们的名字已经被遗忘了。如弗吉尼亚·伍尔夫所言：“我敢说，许多署名空缺的诗歌一般而言作者都是女性。”

我们发起“历史上的女性”活动的目的很简单：对为我们开辟道路的先驱者表达尊崇，不分种族、年龄、出生国或入籍国、工作领域而对女性予以承认。为歌颂她们的成就。活动开始后不久，我们就收到了来自世界各地的几千个提名，被提名的女性来自历史上的各个时代。许多名字对人们来说已经很熟悉：阿芙拉·贝恩；阿基坦的埃莉诺；金·凯特罗尔还提名了克利奥帕特拉；玛莎·莱恩·福克斯和康妮·胡克一同提名了阿达·洛芙莱斯；诺维治的朱利安；德国政治活动家苏菲·索尔；玛丽·居里；环保主义者蕾切尔·卡逊；伊恩·兰金提名了珍妮·李。

另一些名字也许就不那么知名了：梅拉·沙尔提名了印度詹西邦女王拉克希米巴伊，她领导了印度的反英斗争；伊莱诺森·奥柯杰提名了爱伦·E·阿姆斯特朗，她生活在20世纪早期的美国，是世界上第一个黑人女魔术师、杂技师和漫画家；李·查德推荐了人类第一名女性祖先；教授凯特·威廉斯提名了11世纪的日本小说家紫式部；艾里甫·沙法克、理查德·奥斯曼和沙皮·霍尔桑选择了伊朗电影制片人、诗人芙茹弗·法洛克扎德，她在1967年去世；克莱尔·保尔丁提名了20世纪早期的足球明星莉莉·帕尔；安东尼·霍洛维茨提名了希腊海军将领拉斯卡里娜·波波里娜；玛蒂娜·纳芙拉蒂洛娃自己也多次被提名，她选择了凯瑟琳·赫本；库尔蒂亚·纽兰德和悠米·艾德戈克提名了奥利弗·莫里斯；莎拉·科林斯选择了牙买加的黑人皇后南妮。

对于女性中的勇敢者、虔信者、科学家、发明家、保育家、活动家和战士、沉默的革命者以及燃烧自己发光者，我们知道得已经够多了。我不知道第一张洗碗机专利权证书是1886年发给约瑟芬·考克兰的。我也不知道米利安·凯特·威廉斯——她的艺名是伍尔卡娜——是来自威尔士的女性大力士，在20世纪早期曾多次到英国、欧洲大陆和澳大利亚演出。我还不知道世界上最古老的大学是法蒂玛·菲赫利于859年在摩洛哥的菲斯创立的。整张清单内容多样，引人入胜，道出了对如此多的鼓舞人心的女性们的由衷赞美，她们曾经并且如今依旧创造着历史。

活动不投票、不排名也不把两名女性拿来比较。原因在于“一个出类拔萃的女人”这种叙事太常见了，这个女人高踞于其他所有女性之上，她独一无二、与众不同。相反，我们应当把妇女参政论者罗莎·比灵赫斯特、安妮·肯尼、索菲亚·杜利普·辛和米利森特·加勒特·福西特以及潘克赫斯特一家放在一起来颂扬。也不能忘了克劳德特·科尔文，她因为不愿意在公交车上让座，于1955年在亚拉巴马州的蒙哥马利被捕，比罗莎·帕克斯早九个月。还要记住1世纪凯尔特人部落布里甘特的女王卡蒂曼达，以及布狄卡。

从武士王后到活着的传奇，活动还将继续下去。头500个提名已于国际妇女节发布在网站panmacmillan.com上，我还会在bookshop.org/shop/katemosse这一专页上列出一份传记、历史、小说、自传和戏剧的清单。我们希望这张清单能唤起你的微笑，让你点头称是，为有着如此多的奋发、高产、聪慧、勇敢、自律、有趣和改变着世界的女性而欣喜和感恩。我们希望它能促使你为挂一漏万抱憾的同时说出你自己的提名。这场活动旨在让全体女性回归历史，而不仅仅是精选出来的少数。理由在于，唯有通过从作为一个整体的过去中学习，体认其五彩缤纷的光荣，我们才能明白自己当下所处的位置。在此以开头的阿德里安·里奇的诗句来结尾：“词语是目的/词语是地图。”

（翻译：林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