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 | 林子人

编辑 | 黄月

刘香成是通过一组拍摄于2007年的作品《社会滑板》认识陈漫的。在照片中，年轻的女模脚踏高跟，全身赤裸，神情睥睨，拿着一块滑板遮挡住关键部位。滑板上印着毛时期宣传画中常见的工人形象。“我当时心想，这可真有意思。我关注中国的时间也不短了，可从来没见过那样的照片，”他说。

那是刘香成与陈漫的初次交集。同为摄影师，他们在中国当代摄影史上均有着重要地位：1978年，刘香成作为《时代》杂志在中国的首位常驻北京的外籍摄影记者，开始拍摄“毛以后的中国”。他的照片记录了改革开放时期政治逐渐从日常生活中退居幕后，人们开始在私人生活中享有越来越多自主权的奇妙瞬间。21世纪初，陈漫在中国时尚行业尚处萌芽期之时开启了她的时尚摄影事业，成为了将中国时尚摄影印在全球时尚版图上的重要力量。

许知远评价称，通过他们二人，我们看到了当代中国的变迁与延续：刘香成看到的是那个一度冰封后重新开放的中国，他观察中国的方式是新闻摄影记者的方式，他的新鲜视角既给了中国摄影师诸多启发，对一代中国人来说也有很强的象征意义；到21世纪的最初十年，中国在深刻卷入全球体系后迅速膨胀，陈漫选择用一种新的视觉语言来处理商业摄影，她镜头下的中国因回避历史沉重感而略显轻盈。

日前，由刘香成策划的陈漫摄影展《Flash: Chen Man》在长沙谢子龙影像艺术馆开幕。展览精选了陈漫从2003年至今创作的近80幅最具代表性的摄影作品，涵盖了李冰冰、章子怡、周迅、刘雯、易烊千玺、胡歌、霍建华、蕾哈娜和贝克汉姆等国内外一线明星的时尚封面和其他视觉艺术作品。作为一位在中国经济腾飞时期成长起来的时尚摄影师和视觉艺术家，陈漫用照片记录了一个“物质梦想照进现实”的中国。

一位时代造就的时尚摄影师

2003年，陈漫通过为上海时尚杂志《Vision青年视觉》拍摄的一系列封面在时尚摄影界崭露头角，当时她还在中央美术学院读本科。陈漫三岁开始学画，她在接受《纽约时报》采访时表示，之所以在大学时选择摄影系，是因为认为自己已经接受了太多绘画训练，想要尝试一些新的东西。自幼打下的绘画基础帮助她培养起了对画面细节的精准把握，“当我拍摄名人的时候，我能让他们更好看。”

开启时尚摄影事业伊始，陈漫就明确地拥抱技术，重视后期制作。在刘香成看来，她恰好生在数码摄影的时代，Photoshop等修图技巧与她本身的教育背景一拍即合。她为《Vision青年视觉》拍摄的封面照都经过大量后期处理，把本就带着厚重妆容的模特脸庞映衬得更加如梦似幻。在《金鱼精》中，模特的瞳孔发出彩虹般的光，电脑生成的花朵图案在她的脸周绽放；在《宇航员》中，模特头戴宇航员头盔，脖子上戴着拉夫领，仿佛随着火箭发射一同升到云端。

特殊的摄影技巧让陈漫很快获得了关注，她的事业与中国时尚产业同步发展。中国2001年加入世界贸易组织，经济发展迅速，西方奢侈品牌纷纷将目光投向中国这个新兴市场，急需在时尚杂志或广告牌上做宣传。当时中国市面上能见到的时尚摄影作品多为由西方摄影师在欧美环境中拍摄白人模特的照片，中国和中国模特极少体现。陈漫抓住了这个机会。《Vogue》《Elle》《Harper’s Bazaar》等世界领先时尚杂志纷纷找上门来，希望她能够拍摄出这个有着巨大消费潜力的国家的趣味和魅力，杂志编辑们看中了她的特殊能力——用照片展现一个既古老又现代的中国。

她需要同时满足品牌方、杂志和拍摄对象三方的需求，如何在一张照片中达成某种平衡，就是对时尚摄影师功力的考验了。在刘香成看来，陈漫的独到之处在于她能够在满足各方需求的基础上，融入强烈的个人风格，且更擅长捕捉女性真实的情态。前《时尚芭莎》主编苏芒在参观《Flash: Chen Man》后发布了一条微博，称陈漫是她曾合作过多次且非常欣赏的摄影师，“她灵性十足创意超前，把握主题又非常准确，总有很多充满想象力的创意，把不可能变为现实。”由陈漫拍摄的李冰冰戴小红帽、顾盼神飞的照片曾帮助《时尚芭莎》斩获“2010年度全球最佳封面”大奖——这对由中国团队主导的中文版杂志来说是一个罕见的成就。

陈漫曾多次获得国际奖项，作品被英国维多利亚和阿尔伯特（V&A）博物馆、旧金山亚洲艺术博物馆等技术机构作为永久馆藏。策展人刘香成表示，在西方国家，商业摄影和艺术摄影之间的界线早已被打破，然而中国的专业人士和公众还留有某种“商业摄影是廉价的、不够学术性”的刻板印象。他提醒观众仔细观察陈漫作品中对形状和线条的把握，“我认为这和她的教育背景有关，她非常擅长在构图中运用线条。”与此同时他还认为，与许多习惯于待在某个舒适圈内、一生都用同样的创作手法拍摄的知名摄影师相比，陈漫是一位不拘一格、从不对挑战和创新说“不”的摄影师。在展览中，观众可以通过观看从陈漫职业早期到近些年的作品，感受其创作风格的多元性。

陈漫镜头下的当代中国

此次的陈漫摄影展是刘香成第一次主持策展工作。他告诉界面文化（ID: Booksandfun），出任策展人除了因二人有多年私交，还因为他对陈漫作品所反映的某种时代特征非常感兴趣，在策展过程中他关注的是这位视觉艺术家如何刚好在中国尝试与世界接轨的时候捕捉到了这种时代精神。陈漫本人曾在接受CNN采访时说过，“作为一名在‘新中国’长大的视觉艺术家，我见证了我们这代人的物质梦想照进现实。”

是刘香成鼓励陈漫走出摄影棚，去拍街景。北京奥运会前夕，刘香成邀请陈漫参与他正在编撰的摄影集《中国，一个国家的肖像》（China, Portrait of a Country），陈漫提交了一张由超模杜鹃出镜的照片：她身着红色连衣裙，在国旗下敬礼，远景中的陆家嘴在雾霾的掩映下只有淡淡的轮廓，五星红旗和与之同色的连衣裙异常鲜艳。除了这张照片以外，陈漫在同一时期还拍摄过许多其他同样在地标性建筑（比如天安门、长城和人民大会堂）前取景、拍摄人物与背景形成强烈对比的照片。

陈漫在采访中经常会提及刘香成对她的影响，“我喜欢他不是因为他获得了普利策奖，而是因为他见证了中国的困难时期，却依然能在作品中保持他的幽默感。我们的父母这一代是在文革的阴影下成长起来的，体验过艰难的人生，他捕捉到了那个时代的人的幽默感。这对我很有启发。”陈漫的作品中同样有一种幽默感——她注意到了中国最意气风发的时刻，人们在日益强大的消费力中渐长的自信，以及外界对这个既古老又快速变化的国家的东方主义式幻想，并用略显戏谑的方式对此进行回应。另外一方面，她为很多值得关注的出版物和品牌拍摄过国内外各界名人翘楚，亦帮助我们将潮来潮往的名利场瞬间定格。

改革开放四十年后的当下，中国人对自己在世界中的位置已有更多的底气和骄傲，对时尚摄影要如何呈现中国也更为敏感。在一些国际品牌因涉嫌广告“辱华”而口碑直下的同时，网友们开始津津乐道于早年以中国为背景的时尚大片。其中得到诸多好评的是美国摄影师Arthur Elgort为1993年12月美国版《Vogue》杂志拍摄的一组照片，Elgort用一种非常生活化的视角，拍摄了超模Linda Evangelista在中国大街小巷融入当地人的日常生活、在秀丽山水间嬉戏的场景。在人们看来，那种拍摄风格虽然写实朴素，但却是姿态平等和带有敬意的。

“我想展现何谓当代中国和当代中国之美。”陈漫曾在《纽约时报》的采访中如此说。随着时代发展，人们对这个问题的认知不断变化，陈漫对这个问题的回应亦在不断调整。和她早年的作品相比，她近期的作品后期处理痕迹更轻，主题和整体画面也更靠近国风。展览开幕前夕，展览海报被临时更换。在原先的海报里，万宝宝肩挎Dior包，骑着一辆老式自行车经过天安门，自行车后座上有一打被写满Dior标志的缎带系好的旧书。在新版海报里，一位身着玄色长袍、头戴斗笠的侠客在漫天粉色樱花下回眸，一条通体透明的巨龙从她的身边盘旋而过。

（3月28日-10月10日，《Flash: Chen Man》摄影展在长沙谢子龙影像艺术馆展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