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眯起眼睛观察某个事物太久——无论是一个人、一种现象，还是一座城市——它在你眼中便会脱离原本的模样，变成一个陌生的缩影，它所显示的不再是事物本身的缺陷，而是整个体系的失败。以上便是美国体系小说（systems novel）的创作前提。作家唐·德里罗、乔纳森·弗兰岑和大卫·福斯特·华莱士的优秀作品把这种小说流派于世纪之交推上了巅峰。在此后的十数年里，文学小说再未有过如此大胆而繁复的创作，后来的作品只一味缩小格局，聚焦于个人生活，对群体生活的具有预言性质的描写变得少之又少。比如珍妮·奥菲尔（Jenny Offill）和奥戴莎·莫思斐（Ottessa Moshfegh）的自传式小说，能够很轻易被解读成是对《纠正》和《无尽的玩笑》中展现出的拖沓、过度的男性气质的反对。

达里奥·戴非比（Dario Diofebi）在其处女作《天堂，内华达》（Paradise, Nevada）中力图捕捉美国的焦虑本质。这本书无论是从概念层面还是写作层面来看，都致敬了20世纪90年代的“体系小说”的风格。作为一名曾经的职业扑克玩家，戴非比认为，赌城拉斯维加斯——这个资本主义骗局、房地产投机和基督教右翼的交会路口——是这个国家弊病的象征，有求必应的服务特点使得这座城市永远具有新生的活力。《天堂，内华达》的曲折故事在四个神经兮兮的主要人物之间展开，描绘了在作为娱乐中心的拉斯维加斯和加速发展的科技大潮中，博彩业所面临的冲突和矛盾。

《天堂，内华达》一书的核心是对获利动机的道德层面的探究，书中以扑克牌局为喻，暗指了美国经济收益逐步递减的现象。拉斯维加斯的牌桌如今就像私募股权公司和风投支持的初创企业一样，具备相当高的风险，倒霉的游客将在这里被职业老千捕食果腹。“由于贪婪和缺乏合作能力的代理人越来越多，扑克游戏已无法通过常规手段破局，如今的僵局就算思考再多也无力打破。”斯坦福大学辍学生兼满怀雄心壮志的锦标赛职业选手雷说道。“如果扑克牌局资金分配不均的问题在未来仍无法解决，那么我们需要改造的就不是牌局，而是良心。”这种机械化导致的遗忘和淡漠给很多人带来了烦忧，其中包括赌场服务员玛丽·安、正在奋力挣扎的摩门教徒新闻记者林赛，以及签证已过期的意大利移民汤姆。

戴非比在此书中的叙事方法和大量的脚注使用与大卫·福斯特·华莱士如出一辙，但若论及与他写作风格最为相似的作家，还得是汤姆·沃尔夫——此人的描述和生动的细节刻画常让人读来喘不过气，他的文风让评论家不禁发问：既然如此，何必要费心写小说呢？戴非比的作品中有着很明显的个人主义——他笔下的人物更像是他表达论点的“工具人”，而不太像有血有肉的真人。在他的作品中，主角是热诚的乡巴佬，他们的对手则是邪恶的脸谱化人物，故事的发展与沃尔夫的畅销书类似：众多看似不相干的次要情节交织在一起，最终演变成火热而灾难性的全书高潮。戴非比笔下的拉斯维加斯与沃尔夫1987年作品《虚荣的篝火》（The Bonfire of the Vanities）中的纽约城，以及1998年作品《完美的人》（A Man in Full）中的亚特兰大一样，已然是一座文明已经腐朽、在贪婪和饕餮中摇摇欲坠的城市。

有人或许会因为篇幅过长而批评这部野心勃勃的处女作，但《天堂，内华达》一书中其实能挖掘出一部优秀的扑克主题小说——但无可否认的是，这样的小说很难让文学出版社接受。书中的闹剧皆在牌桌上演——河牌（River，指德州扑克中的第五张公共牌）、翻牌（Flop，指德州扑克中的首三张公用牌）、局中人所承担的风险与随之而来的后果——在牌桌上，不论对扑克游戏是否熟悉，人的肾上腺素都会被无限激发。在戴非比眼中，扑克是最美国式的消遣活动：它兼具碰运气、数学计算和买定离手的特点。“这个以牌桌‘老千’和拉斯维加斯赌徒为主角的游戏，突然变成了一项令人难以置信的民主运动，牌桌上的每个人都梦想打败世界第一，赚取无尽的财富。”汤姆说道。与此同时，此等牌局对身经百战的职业牌手而言却是一种折磨，他们中的许多人是因为政府宣布高风险扑克牌赌博网站非法之后才来到拉斯维加斯的。戴非比把全书阴暗肮脏的氛围把控得很好，他巧妙地把不顾一切的赌徒和赌场的工作人员分门别类，就像“野外指南”上的物种图鉴一样。

戴非比每次谈起扑克游戏时都表现得格外谨慎，他总在提醒读者，德州扑克不过是在一群不修边幅的年轻人中风靡一时的游戏罢了。他不需要为此道歉——很明显，他已被这些奥巴马时期的颓废亚文化深深吸引，这本书中所写到的搭讪艺术和兄弟会秘闻也远比他描写的工人运动和边境争端引人入胜得多。他在作品中展现了自己在摩门教会及其历史方面的渊博知识，同时，他还力图把笔下的故事与令人不安的当下现实联系起来，尽管这种努力让人看来有些吃力。戴非比对权力结构有着敏锐的观察能力，上面提到的任何一个主题都足以引起读者一览全书的兴趣。尽管作者有时并不能对《天堂，内华达》中的诸多主题进行总结，并做出统一的系统性评述，但此书中的确有许多宏大的想法。

本文作者Pete Tosiello是一位作家、评论家，现居纽约。

（翻译：黄婧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