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地时间5月28日，德国政府正式承认，其殖民部队曾在1904至1908年镇压纳米比亚埃雷罗当地起义期间对赫雷罗人和纳马人犯下了种族灭绝的罪行，并承诺将在未来的30年中，拨款11亿欧元的基金，用于当地的社会福利项目，改善受害原住民地区社区的民生发展，且主要惠及赫雷罗族和纳马族后裔。

德国外交部长海科·马斯在当日发表声明称：“我们的目标一直以来就是，为了纪念受害人、实现真诚和解而寻求共识。这包括正视殖民时期在纳米比亚土地上发生的事件，不加以略过或修饰……如今我们将正式从当代的角度描述这些事件：一场种族屠杀。”

值得注意的是，早在1985年，联合国就已经发布报告认定，这场屠杀旨在对西非的赫雷罗人与纳马人实施种族灭绝，是20世纪最早的种族灭绝行动之一。然而，德国政府方面长期以来在这一问题的态度上显得迟疑而模糊。自2015年末，德国与纳米比亚重启双边谈判以来，历时五年多德方才正式承认这一罪行，期间双方究竟在哪些议题上争执不下？而此后还有哪些问题仍待解决？

历史：二十世纪第一场“被遗忘的种族灭绝”

在二十世纪种族灭绝的历史书写中，发生于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德国纳粹对犹太人的屠杀最为人所熟知，而20世纪初期这场发生在纳米比亚的屠杀行为几乎被认为是“二十世纪被遗忘的种族灭绝”。

非洲的西南角长期以来被认为是撒哈拉沙漠之外的另一片荒芜，自南向北的本格拉寒流不仅没能带来湿润的水汽与生机，还加剧了骷髅海岸的可怖以及纳米布沙漠的燥热，然而古老大陆沉积下的矿产资源以及沿岸的渔业资源仍然吸引了殖民者的目光。1871年，祖国统一不久后的德国探险者踏足非洲，却发现自己“姗姗来迟”，非洲早已在其他殖民国家的瓜分中所剩无几，遂将目光对准了西南角。

1884年至1915年间，西南非洲（今纳米比亚）沦为德意志帝国的殖民地，覆盖约83.51万平方公里的土地，是德国本土面积的1.5倍。当时这片土地上的诸多部族中，赫雷罗人和纳马人势力最为庞大，他们以畜牧为生，对土地有天然的依赖。德国殖民者最初就在利用两大部族间矛盾的同时，暗地里蚕食当地人的土地，通过变更土地所有权，并将当地人变为转为农民和工人以实现经营的现代化。他们征收当地人的土地和牲畜，驱逐其服各种劳役。种种行为激发了当地民众的强烈不满，1904年1月，赫雷罗人在首领塞缪尔·马哈赫罗的带领下发动反叛；同年10月，大酋长维特波伊率纳马人揭竿而起。

此后，德意志帝国的军队残酷镇压了当地民众的反抗，威廉二世皇帝任命罗塔·冯·特罗塔将军为西南非洲总督，并发布了“种族清洗”命令，成千上万人遭到杀害。1912年，德国驻纳米比亚的总督罗尔巴赫说：“没有任何理论可以使理智的人们认为，保存非洲的一个种族比扩大一个伟大的欧洲国家更重要。在这些土人学会为优等种族生产有价值的东西以前，他们就没有理由存活。”德国殖民者通过封锁水源切断当地人的命脉，将赫雷罗人与纳马人逼入茫茫的沙漠地带，任由其饥渴而死。此外，“集中营”也在这次屠杀中被运用到战场。史学家普遍认为，当时居住在该地区的约8万赫雷罗人中有多达65000人丧生，约2万纳马人中至少有1万人丧生。

谈判：被正视的与被漠视的

随着德国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战败，其战后赔偿从1945年开始，至今尚未结束。在外界看来，德国的战后反思似乎早已不仅仅停留在经济层面，而被建构为一种令世界印象深刻的国家形象。1970年12月7日，西德总理威利·勃兰特在华沙犹太隔离区起义纪念碑前敬献花圈时，突然下跪为死难者默哀吸引了世界的目光。凭着“华沙之跪”，勃兰特获得1971年诺贝尔和平奖，德国也重新赢得了其他国家的尊重。然而中国社科院世界史研究所研究员也景德祥在论文《二战后德国反思纳粹历史的曲折过程》中指出，我们很容易倾向于过于简单化的结论——二战后德国彻底反省了，这个结论固然没错，但不可忽视的是联邦德国对纳粹历史的反思也经历了一个漫长而复杂的过程。

景德祥认为，1949年联邦德国成立到60年代中期，德国处于对纳粹历史的沉默和回避阶段，国内满目疮痍，西方占领国也忙于冷战失去了彻底清洗纳粹分子的兴趣；点燃对纳粹历史的反思之火的是60年代德国国内的年轻一代，规模化的学生运动将矛头对准纳粹德国历史以及西德残余势力，作为当年反法西斯战士的勃兰特也是在这一背景下走马上任开启对内改革，对外谋求与东欧社会主义国家的和解。然而进入80年代，随着以科尔为首的保守派再次上台，联邦德国对纳粹历史的态度又出现波动。尽管此间多有反复，但社会主流反纳粹立场坚定，保守派的企图并未实现。

武汉大学历史学院地区国别史博士孙文沛在《二战后德国赔偿问题研究》一文中同样认为，从战后德国内外交困的政治处境来看，德国必须通过对过去历史的深刻反省才能重新为国际社会所接纳，而这对于战后德国经济能够在相对和平的环境中重新崛起至关重要。此外，孙文沛提到以色列和犹太人团体持续性的索赔努力也起到了关键作用，他们通过成立战后专门的索赔机构，以系列证据将德国法西斯残害犹太人的罪行公之于众；同时犹太人团体还在美国政界积极运作，使得他们的索赔要求得到美国政府的有力支持。

但上述因素在纳米比亚种族屠杀案的裁定中都有所欠缺，这一对历史的正视迟到多年终于在疫情之后的复苏之年被官方承认，距离1985年联合国发布认定已经过去了36年。尽管早在1988年（西）德国议会就通过决议称其对独立之初的前殖民地负有“特殊责任”，但德国政府高层代表却在后续的相关措施跟进方面始终回避正面承认这是“种族屠杀”行为。2015年，时任德国联邦议院议长诺贝特·拉默特承认，针对赫雷罗人的残害构成“种族屠杀”，但他仍然不代表德国政府的正式立场，且回避讨论后续的赔款问题。直到2015年年底，德国与纳米比亚才重启双边谈判。

南非比勒陀利亚大学政治学系教授亨宁·梅尔伯（Henning Melber）于2020年4月发表文章《德国和纳米比亚：种族灭绝谈判》，梳理了自2015年以来双边谈判的相关进程。他提到，双方历经八次闭门会议，直到2019年都仍未宣布任何结果。在发文之际，梅尔伯就对此持悲观态度。在他看来，即使两国政府能够达成妥协，赫雷罗人和纳马人社区中相当一部分人都觉得自己被排除在了官方谈判之外，他们不愿承认纳米比亚政府是代表他们进行谈判的合法机构，也不认为政府当局是在维护他们的利益。此外，近年来由当地民众自发组成的相关机构与散居国外的其他社区进行联合，前往纽约寻求美国国内法院的支持，但迄今未取得明显成果。而德方通过宣布将纳米比亚作为种族灭绝遇难者后代的代表，其实是变相回避了颇有争议的代表权问题，毕竟“德国方面也期待同代表人之间达成最少的妥协”。

纳米比亚总统哈格·根哥布的发言人28日称，德国政府承认种族屠杀是“朝正确的方向迈出了第一步”。然而，据路透社报道，赫雷罗部落首席领袖与谈判代表鲁科罗（Vekuii Rukoro）则认为德国外长的声明是“羞辱”，因为在双方达成的协议中本国政府并没有坚持索要赔偿金。此外，一名自称是纳马人的52岁女性西玛·吕佩尔（Sima Luipert）在接受路透社采访时也称：“德国应该向纳马人和赫雷罗人寻求宽恕，只有我们才有权判断这一道歉真诚与否。”

争议：是“赔偿”还是“治愈伤口的措施”？

2019年之前，德国同纳米比亚之间的八轮谈判进展缓慢。梅尔伯分析认为，其中的核心问题在于双方在道歉的性质（是否将其视为“种族灭绝”）以及正式道歉应采取何种形式上未能达成一致，且德国方面对后续赔偿可能引发的后果抱有担忧。在他看来，“赔偿”一直是德国方面有意避免使用的术语，因为“这样的术语将有可能开创先例，直接影响到如何处理德国在二战期间那些悬而未决、且法律上尚存争议的犯罪行为。且德国至今不承认希腊、意大利以及东欧一些国家法院做出的对遇难者后代的相关补偿的判决，其论点是国家不应对个人犯下的罪行负责”。此外，纳米比亚的案例可能会打开“潘多拉的盒子”——不仅涉及到第二次世界大战中仍未解决的赔偿要求，还可能为其他昔日德国殖民地后续寻求索赔提供动机。

作为德国驻纳米比亚大使（2015 年-2019 年8任职）的马蒂亚斯·施拉加（Matthias Schlaga）在2019年6月的一次公共活动中曾向讲德语的观众保证，“种族灭绝一词只能在道德政治背景下理解，而不是在法律意义上。德国准备道歉，但首先我们需要知道我们道歉的原因。赔偿是一个法律术语。我们没有看到支付赔款的法律义务”，代之而起的是德方愿意提供从历史意义而言的“治愈伤口的措施”（ measures to heal the wounds）。

德国政府在28日发表的声明中仍然称11亿欧元为“和解的象征”（gesture of reconciliation），是拨给已有援助项目，涉及农村基础设施建设，水资源保护与职业训练等，拒绝使用具有法律效力的“赔款”或“补偿金”字眼。

在相关“赔偿”性措施的落实方面，梅尔伯谈到20世纪初那场种族屠杀之后遗留下来的土地问题错综复杂，它不仅与经济相关，更是一个与身份和家庭相关的高度情绪化的议题。自纳米比亚1990年独立后，国内70%的农业土地仍然掌握在少数白人农场主受众，纳米比亚国内的无地黑人一直靠出卖苦力换取微薄的收益，在贫困线上下挣扎，尽管政府方面出台了相关土地收购再分配政策，但收效并不明显。“只要恢复性正义没有被注入到相关的土地辩论议题中，殖民主义就会以另一种方式延续”，梅尔伯认为，德国政府应该同纳米比亚政府在这一问题上达成一致——双方都愿意将土地交给那些被盗取土地的人的后代。然后，德国政府应提供必要的投资（包括基础设施和专有技术），以使当地社区能够从中充分受益，并在适应气候变化的条件下获得土地使用权。

在德国承认曾在纳米比亚进行种族屠杀的前一日，法国总统马克龙也在卢旺达首都基加利承认，法国对1994年发生的卢旺达大屠杀负有责任，但在长篇讲话中并未涉及“道歉”的相关说法，有分析称这或许与法国国内右翼选民的态度有关。法国极右翼领导人勒庞此前曾表示，法国需要一位不道歉而是捍卫国家免遭不公正指控的领导人。

历史需要被正视，更加需要以切实的方式去补救，留待时间的验证。正如梅尔伯在文章的最后慨叹：“我们有浩繁卷帙的历史著作、有精诚所至的历史学者，还有头发斑白的退伍老兵，他们都在向那些渴望倾听的后人讲述至少一代人的真实过往，然而问题在于当人们不想了解，甚至连听也不想听的时候，我们又该怎么办呢？”

参考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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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Germany apologises for colonial-era genocide in Namibia”. Reuters. https://www.reuters.com/world/africa/germany-officially-calls-colonial-era-killings-namibia-genocide-2021-05-28/
3. Henning Melber (2020). Germany and Namibia: Negotiating Genocide, Journal of Genocide Research, 22:4, 502-514, DOI: 10.1080/14623528.2020.1750823.
4. 景德祥.二战后德国反思纳粹历史的曲折过程[J].学习月刊,2005(07):31-33.
5. 孙文沛. 二战后德国赔偿问题研究[D].武汉大学,2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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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德国承认在这国犯下大屠杀，受害部落不接受》.观察者网. https://new.qq.com/rain/a/20210528A0FON600. 2021年5月28日.
8. 【非洲往事】20世纪初被隐匿的铁十字罪恶 ——德国人在纳米比亚的种族清洗. 非洲研究. https://mp.weixin.qq.com/s/r_pbP5Z9XHO2m-EJSHzQ_g.
9. 《纳米比亚寻求解决土地再分配问题》.新华社. https://baijiahao.baidu.com/s?id=1613571691650060846&wfr=spider&for=pc.

2018年10月6日.

10、《马克龙承认法国对卢旺达大屠杀有责任，却为何不道歉？》.腾讯网. https://new.qq.com/omn/20210528/20210528A0BO3W00.html. 2021年5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