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 | 董子琪

编辑 | 黄月

在一个全由盲人构成的国度生活是怎样的，在一个全由肥人组成的岛上度日又是怎样的，以下几部创作于不同时期的小说向我们讲述了生活在奇异国度的情形。比起展现奇风异俗，他们更着重剖析奇异国度的生活和思维。这些地方并不是虚无缥缈的海市蜃楼，不像《吹牛大王历险记》里闽西豪森男爵吹嘘得那般离谱，而是有着文明理性传承的人间社会。它们奇异就奇异在因地制宜地构建出了属于自己的文明法则，以此来想象自己与外界的关系，尽管这些规则在外人看来是如此地不可思议。

盲人国：人们都盲了，“看见”才是神志不清

H.G.威尔斯有一则短篇小说叫做《盲人国》。在一个与世隔绝的山谷里有一个盲人国，山谷里气候宜人水草充足，但一场奇怪的疾病突然降临，所有新出生的孩子和大一点的孩子都看不见了，年轻人的视野越来越模糊，老年人也逐渐近视。在最后一个有视力的人死去之后，他们继续生活下去，逐渐忘记了外面的世界，也发明出了许多适合的生活方式。唯有一个外来者成功地闯入了盲人国，他发现盲人国里的人过于熟悉看不见的生活，他们依赖触摸和气味，将看见当成是神志不清，坚信宇宙是一个罐子，顶部有一个顶盖。

盲人国经历十几代，其中最有智慧的人已经开始怀疑那些来自有视力先人的传统和信仰，“他们的想象力随着眼球一起萎缩了，同时另一种新的想象力却随着耳朵和手指变得灵敏而得到了增加。”他们的时间也分为冷暖，他们在冷时（夜晚）工作，暖时（白天）睡觉，这与外来者的作息完全相反。尽管看不见，他们创造出的方式正符合他们生活的需要，于是生活得像岩间的骆马无忧无虑。外来者与盲人的矛盾越来越激烈，他讲述的星空、高山、云朵是对于他们信仰的亵渎，是他们厌恶的虚无缥缈，认为外来者是因为理智不够发达才会充满幻想，应该多多向他们学习，而他竟然也不能向他们证实有视力的优越。

在一场失败的武装争辩之后，为了能在盲人国幸存，他不再承认自己能看见，“看见”纯属蠢话，毫无意义，他也承认宇宙是一个罐子，顶部有一个盖子——因为他不这么说，就没有吃的。他的待遇也并不糟糕，盲人仅把他的判断当成是低劣愚昧的证明，他们派他去做简单的重活，但仍反对他在天黑时睡觉，还找了一个哲学家专门跟他谈话祛除他轻浮无知的念头，哲学家的灌输与证明让他差点怀疑自己的看见是一种幻觉。

后来，他在这里与一位盲人姑娘相爱，他与她分享看见的故事，她将他对星空、山河和她自己美貌的讲述当做一种不良嗜好，虽然不相信但是很喜欢。但他们的恋爱并不被外界接纳，因为村民觉得他能看见，是个白痴。为了治愈他、使他真正地适应盲人国，他们决定为他进行一个移除眼睛的手术。为了能成为高等公民，与心上人长相厮守，他同意做手术成为盲人。 

《盲人国》讲述探险者被环境改造的过程，但并非文明的外来者被野蛮的原住民同化的悲哀之歌。看见对盲人来说不是启蒙，而是文明的堕落，是幻想和失智。他们之所以严酷对待外来者，不是因为他们习性残忍，正是出于正常、文明和理智的角度。在闭塞的环境里，他们将智力与精神原来词义改变得面目全非，杜绝一切外来的可能挑战。盲人国的存在也许并非因为疾病未除，而是人们认为应当拥护基于那个闭塞世界的完美秩序、成熟智力和完善精神。 

巨人岛：因为一场瘟疫，他们守住了家园

作家西西的《巨人岛》收录于小说集《白发阿娥及其他》，讲的是基因突变的肥人建设自己的家园肥人岛时，险些被外来的知识派威胁的故事。巨人岛是肥土镇边陲岛屿中的一小块地方，原名肥人岛，一百年前政府把该镇的麻风病人流放到这里。肥土镇是一个奇特的地方，这里土壤肥沃，能够长出巨大的花朵和蔬菜：碗一般大的青椒、枇杷般大的蚕豆、水桶般大的冬瓜。镇上的人吃着这些作物，不知不觉也越长越肥，而因为长得肥大，镇子原有的建筑规格已经不适应他们了，不光电影院和音乐厅难以坐得舒适，就连打工都成了问题，比如根本没有能容纳下一般公司文员的位置。日常生活里吃饭也吃不饱，衣服也买不到，更没有合适的床和浴缸——肥人坐进去都不能自己站起来。

于是，肥富商向政府申请在巨人岛上建设自己的别墅，政府批准了。渐渐地，肥人都搬到岛上来了。因为这里的一切设计都是为了肥人，所以显得特别和谐：没有污染，没有高楼大厦，肥人做手工业、做家具，种植蔬菜，生活得自给自足，甚至还有特色的健康餐厅供应素食或健康而有营养的食物。因为环境优美，工作机会也丰富，肥人岛竟然慢慢发展起了旅游业。为了更好地展现本土历史，肥人也将古老的麻风病医院改造成博物馆。

随着肥人岛越来越热门，岛上需要更多的专业人士来创办学校、担任律师和医生。这样一来，居住在肥人岛上的非肥人变多了，而肥人与新知识派的分歧也逐渐明晰。一小撮非肥胖的知识分子开始认为肥人有歧视的意思，主张把肥人岛改为巨人岛，这样一来岛上的主题就变成了巨人。在大会堂和图书馆里，肥人以前挂的拉斐尔的小天使像被撤下来，孔子、孟子、塞万提斯和卡夫卡的画像取而代之——而这些人除了孔子之外都是瘦瘦的。音乐厅演奏的也不再是舒伯特、莫扎特而是瓦格纳，市政厅挂的则是拿破仑和希特勒。肥人岛上的外来派越来越多，肥人的声音也更加微弱，这时的肥人岛从建筑到产业都更加接近原先的肥土镇了。 

正当新知识派拆卸旧麻风医院、教堂和麻风病者墓地以建设摩天大厦时，岛上竟然又开始麻风病风行。人们染上麻风病后手指也伸不直了，背也佝偻了，只有肥人先天免疫似地免于此难。不到半年，除了肥人，所有人都急急忙忙地离开小岛。这时，巨人岛终于又变回了肥人岛，没有人要来填海建设隧道和大桥，也不会建设核电厂了。肥人们没有过上童话般幸福的生活，只是回归了属于自己的生活。

西西笔下的肥人是受到上天庇佑的，他们本来已经在与外来知识派的斗争中落于下风，竟然可以因为一场突发的疫病而获得主动权。麻风病让外人闻风丧胆，也让肥人守住了家园净土，重获自由自在的生活。除了回归原先的产业模式，结尾处肥人重新获得肥人岛的命名权也是重要的，他们不需要知识派信仰的伟大传统，他们只想找回代表自己的肥人偶像。  

平面国：无法想象三维世界，不规则的图形将受惩罚

创作于19世纪的科幻小说《平面国》向人们展示了一个只有二维空间的国度，这里的居民按形状图案区分阶级，越高的阶层边数越多：士兵和底层劳工是等腰三角形，中产阶级是等边三角形，专业人士和绅士则是正方形与五边形，再往上是多边形的贵族，最低阶的贵族是六边形，每加一条边便升一等，最高阶层就是边数极多、接近圆形的牧师阶层。

这里的自然法则是一代更比一代强，新出生的男孩会比他的父亲多一条边，所以每一代都会比上一代更高贵。不过，以上谈的都是男性的法则，平面国的女性处境相对不幸——她们是一根针的模样，有两个尖端，很容易隐形，如果与她们相撞很可能会被拦腰斩断，这给社会带来极大的危险，所以平面国某些州规定，女性在公共场合行走或站立时必须不断左右摇晃后背，以警示后面的人，或者出门时身边一定要有儿子或丈夫陪伴，甚至有些州勒令除了宗教节日所有女性都不能走出家门。平面国里，最低等的等腰三角形男性也可以盼望由于内角度数增加而摆脱底层，而女性并没有这样增加边数跻身上流的机会，“因为毫无希望，所以也没有记忆，没有期盼，苦难与屈辱是她们生存的必须品，也是平面国制度的基石。”

平面国的人依靠听觉和触摸的方式来识别对方的阶级，上流阶级互相介绍的过程就是互相触摸，而这种触摸受过严格的训练，所以只需要触及对方一角就可以辨别。平面国的所有成员都是规则图形，因为如果充斥着不规则图形，触摸识人的方法就变得极为困难。所以生来不规则的图形会受到极大的惩罚，他们此生将受到警察的监视，也轮不到好的工作。当然医学也发明了一些整形手术治愈这种不规则现象。属于正方形阶层的叙述者“我”认为，如果畸形不可治愈，就应当用仁慈且无痛的手段处死不规则图形的后代。

有一天，某位神秘的空间国来客突然降临在“我”的家中，揭示了另外一个世界的存在。他告诉“我”，空间是三维的，向上不等于向北，平面国以为的空间不过是巨大的平面，国民都在里面移动，而这种移动既不上升，也不下降，空间国里的人可以俯瞰事物的内部，而平面国人只能看见外表。他向“我”展示如何上升，虽然看不到所谓的上升，但来客逐渐消失。来客告诉“我”，只要“我”愿意，也能升起来看到平面国的真面目。随着在空间里上升，“我”看到了自己的房屋和妻儿，也看到了整个城以及城市中的巨大的多边形建筑群。在那里，圆形阶层正在召开庄严的秘密会议，议会书记官正在宣读反对空间国向平面国散布启示的条例。这意味着启蒙平面国所冒的风险极大，任何用幻想搅乱民心或自称得到另一个世界启示的人，都将被逮捕、监禁或处决。

平面国无法想象三维世界，受到了三维世界的启蒙将之传回自己的国度，难度堪比普罗米修斯盗圣火拯救世人。《平面国》前半部分都在描述这个国度的法则如何构建起来，属于中上阶层的正方形“我”也是坚定不移的拥护者，之后却因为空间来客受到了极大冲击，原有的知识谱系动摇了，“上升”令“我看到了万物的内部，“我”最终虽然没能够实现将事实传达给众人的使命，但也完成了这本回忆录，决心一定要记住“向上，不是向北”，以此来启迪人们突破既有的维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