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杀骑士团长》
作者:【日】村上春树
译者:林少华
出版社:上海译文出版社
思郁
中国作家阎连科对村上春树的作品有个很有意思的说法,称其为“苦咖啡文学”。他说这样的文学只关注一个微小人群中的小伤感、小温暖、小挫伤、小确幸。这样的文学正在文坛泛滥成灾,而哪一天如果村上的小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将是一场巨大的灾难。
阎连科的说法对不对?我的回答是一半对,一半不对。评价一个一直都在写作中的作家,不要轻易用这种静止的语态评价。比如像“村上不会获得诺奖”“村上的小说是小确幸”之类的言论有点不负责。村上的小说有一大批都属于阎连科所说的“苦咖啡文学”,村上的文学道路起步于一个文艺青年的生活,他喜欢爵士乐,拥有自己的酒吧,喜欢长跑,他的小说有一部分是描写这种典型的中产阶级的生活,称其为“苦咖啡文学”也不为过。
村上的野心
我早年对村上的小说充满了偏见,因为对他描述的那种生活不感冒。但是这种偏见随着他一部部新作的出版,得到了部分的纠正。尤其是看到他在自传中坦诚自己对写作的一些野心和看法,才发现村上并不是我认为的那种小资青年的代言人。
很多人对村上的小说如此畅销感到诧异,总把这种畅销归于村上的投机取巧,善于把握时代青年的脉搏等。如果写一本书偶然畅销也没关系,但是村上仿佛在自己的写作中注入了魔力,把写作变成了长跑,三十多年如一日,几乎每隔段时间就会有新作问世,而且几乎每本都是畅销书。现在的问题已经不是畅销书的问题,而是一个畅销书作家的问题。这位畅销书作家的写作野心从来没有丧失过,他不像斯蒂芬·金那样,只要获得商业上的成功就心满意足,村上的野心是像他心目中的文学偶像海明威和卡佛一样,努力写出文学经典。
基于这种文学上的野心,你会在他的每部新作中发现很多不一样的东西。每一位作家都会努力拓展自己的写作疆域,三十年不可能都写同样的题材,自己也会厌倦——我们不要忘了村上还是一位有名的翻译家,他翻译自己喜欢的雷蒙德·卡佛、保罗·奥斯特、雷蒙德·钱德勒、塞林格、海明威等作家的作品,翻译是另一种形式的写作,或者说就是一种写作练习,可以揣摩那些心仪的作家如何拿捏词汇,创造人物,转换视角等。
这大概是村上可以不断汲取新的元素,创作新颖的作品,给人耳目一新的原因。一位作家三十多年把写作变成长跑事业,总能推陈出新,自我超越,不管是成功还是失败,这种尝试总是值得赞赏的。对于这种作家,如果一直停留在用过去的静止眼光看待他,是很不公平的。
村上的历史责任感
村上最新的力作是《刺杀骑士团长》,小说中有我们熟悉的村上小说的元素,也有让人耳目一新的小说技法,魔幻现实主义的情节,更有争议的敏感历史话题,这些东西都让我们看到了一个更加有野心的村上。
小说的主人公是一个无名画家,人到中年,一事无成,还遭遇到婚姻危机。大概是感觉到了人生的挫败,他想独自一人隐居到山里,正好有个朋友在山中有套无人居住的房子,便借给他独居。这本书的主要故事都发生在这套房子里。
房子原来的主人是朋友的父亲——日本知名画家雨田具彦。当主人公这位二流画家在这座远离闹市的房子里百无聊赖的时候,在阁楼上发现了一副名为《刺杀骑士团长》的画作,因为这幅画,引发了一连串的真假难辨的故事。
一幅画能有什么奇怪的呢?一般人当然看不出来,主人公的设定是一位二流画家,虽然平时也就靠画点肖像画挣点外快贴补家用,但是鉴赏水平还是一流的。从阁楼上找到这幅画开始,他就发现了一些异常情况,首先,从绘画风格和手法上看,这一定是雨田具彦的画作,但这幅画又跟雨田具彦大部分画作的风格有所不同。雨田具彦的画“大都是仿佛撩拨乡愁的平和安谧的画”,而这幅《刺杀骑士团长》充满了暴力性,总之让他感觉到“这幅画有某种特殊的东西”。
这种特殊的东西指向了后文的两个方面:一方面是指向了历史;另一方面指向了一个更加玄奥的魔幻现实主义世界。
先说历史方面,村上的小说出版了之后遭遇了很多的批评,原因在于小说中坦白了日本的侵华历史。雨田具彦创作这幅画作也与这段历史有关。年轻时候的雨田具彦曾留学奥地利维也纳,奥地利沦陷之后,热血青年雨田具彦与他的犹太女友一起参加了一个刺杀纳粹高官的抵抗组织。刺杀活动失败后,雨田具彦与女友被捕入狱。当时,雨田家族利用日本政界的关系与纳粹达成了秘密协议,雨田具彦被遣送回国,而他的犹太女友被送入了集中营,从此阴阳两隔。
与此同时,还发生了另外一件事。雨田具彦有个弟弟叫雨田继彦,本来是东京音乐学校的学生,爱好艺术,擅长钢琴,有望成为一名钢琴家。不料,日本侵华战争爆发后,被强制征兵,派遣到了南京,亲眼目睹了南京大屠杀的残暴。战争结束后,雨田继彦回到家,但心灵早已遭受重创,神经分崩离析,最终在阁楼割腕自杀。这件事对雨田具彦刺激甚大,对战争的愤怒、对人性的失望、对感情的失落,在这些因素的多重影响下,雨田具彦在极其强烈的感情驾驭下,创作了那副充满了暴力和玄机的画作《刺杀骑士团长》。
村上在小说中借助雨田继彦的遗书描述了日本士兵在南京屠杀平民的场景,“上级军官递过一把日本刀,命令砍掉俘虏的脑袋,虽说是俘虏,但一没穿军服二没带武器,年龄也相当不小了,本人也说自己不是当兵的。只不过是把那一带的男人们随便抓来绑上杀害罢了。查看手掌,有粗糙硬茧的,就是农夫,有时候放掉。但若有手柔软的,就视为脱掉军服企图混作市民逃跑的正规军,不容分说地杀掉。作为杀法,或者用刺刀刺,或者用军刀砍头,二者必居其一。如果附近有机关枪部队,就令其站成一排砰砰砰集体射杀。但普通步兵部队舍不得子弹(弹药补给往往不及时),所以一般使用刃器。尸体通通抛入扬子江。扬子江有很多鲈鱼,一具接一具把尸体吃掉。以致——真伪程度不清楚——据说当时扬子江里因此有肥得像小马驹般大的鲈鱼。”小说中还有其他砍杀俘虏的细节描述,日本小说家中有这么细致地铺陈侵华战争细节的,村上大概是第一人。
关键是,这个战争细节并非是十分必要,鉴于日本国内右翼对这场战争不遗余力地进行否认,村上的这种行为可以视作一个小说家的历史责任感,即是说,小说家当然是允许虚构创作自己的作品,虚构小说中涉及到的历史,却要求小说家对历史有着忠贞不二的责任感。
村上的怀疑精神
《刺杀骑士团长》这幅画指向历史的同时,还指向了发生的一些奇怪的事情。我们的二流肖像画家迷上了这幅另类画作,终日沉迷其中,想要探究这幅画作背后的玄奥之处。这期间,发生了几件奇怪的事情,一件事是他晚上总听到山中有奇怪的铃声,他循声而去,在山中找到一个洞穴,在洞穴之中发现了一个古铃,但是谁在深夜的洞穴中摇动古铃始终没有查明;第二件事就是,一天深夜,他在房间里同样听到铃声,在画室里发现了一个奇怪的人,“是活着的小人儿,身高约有六十厘米吧。小人儿身穿奇妙的白色衣服,身体一下下动来动去”。这个小人儿正是雨田具彦画中画的“骑士团长”,正坐在他家客厅的沙发上。
这是小说中很有意思的设定,从现实世界到超现实世界的转换如何让人信服?马尔克斯当年在阅读卡夫卡的《变形记》时,对小说写作的技法有种清晰的顿悟,“这些书很神秘,不但另辟蹊径,而且往往与传统背道而驰。事实无须证明,只要落笔,即为事实发生,靠的是无可比拟的才华和毋庸置疑的语气”。
村上对马尔克斯的魔幻现实主义风格的小说自然熟稔于心,他以前的作品中也曾涉猎过相同风格的书写,但是在这本新作中,村上已经意识到他想书写的作品与他之前有很大的不同。所以,在骑士团长以有形面目出现之前,他曾经有过短暂铺陈,比如,他曾暗示,“在我们的人生中,现实与非现实的界线往往很难捕捉,那条界线看上去总显得经常来来去去,就像每天兴之所至地随便移动的国境线——必须好好留意其动向才行,否则,就不知道自己现在在哪一边了”。
骑士团长从画中化为人形出现在现实世界,归根结底源于它是一种“理念”。而理念是西方哲学中一个基本词汇,何为理念?我们本来无法言明,但是理念可以化为人形,可以化为精神,可以化为一种意识形态,人们会因为某种崇高的理念而杀人,比如,当年日本侵华战争就是打着打造东亚共荣圈的理念,而希特勒的法西斯同样诉诸一种日耳曼人高尚、犹太人低人一等的理念。至于我们在生活中,理念是我们行动的借口,是我们说服自己正在为一种高尚行为献身的自我催眠。
我无意对村上的小说进行某种哲学说教,但是自从骑士团长以有形的身体出现,并自称是某种“理念”的时刻开始,我们能感受到村上极力想在自己的小说中传达出一种象征性的深度。我们不要忘了,“理念”最早是从洞穴中的摇铃现身的,而洞穴在柏拉图的哲学中意味着我们发现“理念”的原初语境。洞穴中被缚的人类,发现了洞穴墙壁上的阳光,他们以为那就是真实的理念,当其中一人挣脱绳索,走出洞穴之后,才发现洞穴墙壁上的光只是太阳的折射,真实的理念在洞穴之外。但问题在于,回到洞穴,你如何证明你见到的太阳是真实的理念,而洞穴墙壁上的光只是太阳的折射,并不是真实的理念?这个是困扰西方哲学的问题。
村上的小说当然不是要解决西方哲学的问题,他也不可能通过一本小说来诠释自己的哲学理念。所以,在小说中,最终的结果是如何作出选择。
村上在小说结尾处,以刺杀骑士团长和爬出洞穴作为明显的故事元素,已经彰显了他的写作野心。杀死某种理念是为了拯救生命,爬出洞穴是为了厘清自己混沌的人生,再结合《刺杀骑士团长》这幅画作背后的历史,这部小说的主题与其说是反战,倒不如说是反对我们献祭某种虚无的理念。
这个时候,一定要记住,我们不是理念的衍生物,我们创造了理念,我们不应该为理念所驱使。就如同信奉多元主义的哲学家以赛亚·伯林所言,我们一定要警惕不要被某种高尚的理念所迷惑,理念许诺给我们一个更好的未来,条件是必须要牺牲现在。而现在,是我们唯一拥有的真实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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