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前，《新闻周刊》（Newsweek）前科技记者丹·里昂斯（Dan Lyons）在一家创业软件公司HubSpot有过一段不开心的经历。起初，他被这家公司年轻的气氛所迷惑，办公室里摆放着乒乓球台和懒人沙发，但他很快就大失所望。“在泡沫般的外表之下，”他回忆道，“许多人焦虑、害怕、不开心、压力非常大。”他就这次经历写了一本畅销书，《混乱：我在创业泡沫的惨痛经历》（Disrupted: My Misadventures in the Start-Up Bubble）。在新书《实验室小白鼠》（Lab Rats）中，里昂斯写道，他在科技行业所见证的压抑工作文化已经扩展到了其他行业，包括一些公共行业。这个奇怪的趋势结合了荒诞的自负言辞和几乎变态的认真。里昂斯经常用“疯狂”和“脑子不合适”来形容这些高管。

许多风险资本投资的科技创业公司套用的是一种基于职员快速变动的商业模型，他写道，“雇员是可以（且应该）收入不足、加班、劳累、随意开除的。”这种商业模型的目的是短期内最大化公司的价值，在首次上市募股时最大化现金流。

管理大师喜欢用军事和体育比喻来掩盖他们的做法。领英创始人里德·霍夫曼（Reid Hoffman）认为老板与雇员应该是一种“服役”关系，而网飞臭名昭著的人力资源“文化密码”认为公司是“一个团队，而不是家庭”，也就是说，雇员在团队中的地位该由他们的表现决定，而家庭中无条件的爱必然会创造自大自满。里昂斯指出，此类比喻华而不实，因为“最出色的创业体育队伍之所以能够获得成功，正是因为他们有着类似家人的关系”。

自里根和撒切尔时代，工作中的不安全感和薪酬不公就一直存在，但数字科技的出现加速了这种趋势，让像Uber这样的公司可以聚集和管理一大批低收入的合同工。虽然合同工可以获得一定程度上的工作机动性，但很容易被更多的缺点所抵消。“零工经济”意味着没有医疗保险、养老金、育儿保险和带薪假期，一家出售自由职业合同工的“云劳工”创业公司CEO斯蒂芬·德威特（Stephen DeWitt）称这些福利都是“陈旧的、无效率的把戏”。里昂斯在书中呈现了证据，将慢性心理压力和越来越差的精神状况、抗抑郁药物销量和自杀率的上升联系在一起，他提醒我们，基于不安全感的经济是威胁公共健康的定时炸弹。那些因为加班文化而痛苦的雇员，被认为理应把已经耗尽的能量全部奉献给他们的老板。能力已经不再是工作中的决定因素，里昂斯就采访到了一位女性，她的老板因为她“看上去不够兴奋”而将其开除。

里昂斯并没有要求行业发生根本性改变，而是提倡远离“股东资本主义”。股东资本主义把短期利益放在高于一切的位置。在这本书的后半部分，里昂斯列举了几位反对“服役”哲学、倾向于尊重员工的进步企业家。作者看到了行业的大局，并希望其他企业家可以改善他们的思考方式。这种想法是好的，不过可能有些太过理想化。开明的领导只能带来有限的影响力，要取得有限的改变，必须要进行立法保护，而这只有通过政治来实现。

《实验室小白鼠》对人力资源行业进行了生动的描述，记录了行业内愈演愈烈的无耻寄生虫状态。本书的核心理论是“工作中仍然需要尊严、尊重、稳定和安全感”，这仍然是无法辩驳的。近年来，许多文献作品都提到了不稳固和加班工作正常化的问题，包括去年出版的戴维·格雷伯（David Graeber）的《垃圾工作》（Bullshit Jobs）和詹姆斯·布拉德沃思（James Bloodworth）的《雇佣：卧底英国低薪工作的六个月》（Hired: Six Months Undercover in Low-Wage Britain）。德国小说家海克·盖斯勒（Heike Geissler）用不太一样的方式记录了同样的主题。《季节性工作》（Seasonal Associate）出版于2014年，由凯蒂·德比谢尔（Katy Derbyshire）翻译的英文版刚刚面世。这本书记述了盖斯勒在亚马逊德国莱比锡快递仓库工作的经历，这里被称作是“成就感”中心，作者在这里做退货的数据录入工作。《季节性工作》把报道作品和自传结合起来，同时有着小说般的氛围。叙述声音在第一和第二人称之间转换，很容易让读者进行自我反思。这种写作方式让盖斯勒的作品超越了新闻报道，以更主观的方式探讨了她在为世界上最富有的人工作的过程中，所经历的无力和绝望。

《季节性工作》冷酷地反思了21世纪的苦工现状。“生理意义上，你是一个活人，”她写道，“但你的潜力隐藏在疲惫之下，无法被发掘出来。”人们无法找到升职和发展的途径：“你无法翻开人生的下一章，找到一份新鲜有趣的工作。你只能停留在现有的水平上……只能纯粹地忍受现状。”员工“只是为了已经被发明出来的机器占着位置罢了”，哪怕“永久取代低收入的员工”是一种不经济的做法。除去工作本身的乏味之外，盖斯勒还经历了许多次工作中的小羞辱，遭受了一位性别歧视的同事持续的侮辱，她的直属领导“小孩般无理取闹”。盖斯勒想要辞职，或者以某种方式破坏工作地点，但她最终只能用长时间待在厕所和缓慢工作来进行反抗。

《季节性工作》以一种单调的方式进行叙述，让我们对书中所描述的那种无价值的麻木感能够感同身受。盖斯勒写道，有一天她突然注意到前一天做记录时犯的一个小错误，“产品的编号本来是一个大兔子玩具，发出去的货却是一只小兔子玩具。”她所描述的这种无意识的默然可能太有说服力了，就连文笔本身也带着一种精神萎靡之感。无论是对作者还是读者来说，在讽刺的字里行间可以寻得一点放松，正如盖斯勒可以在幽默和想象力中找到安慰一样。书中，她从快递堆里拿出一本虚拟的书——前足球运动员马克·切斯特（Mark Chester）的传记，把它当作家庭合照一样摆在她的办公桌上：“这样就好像有一个小流氓在罩着我似的，马克·切斯特就是我的私人护卫。我站在这本书的面前说：‘马克，那边的那些人快要烦死我了，你知道的，如果不是很重要的事，我也不会请你帮忙……’”

（翻译：李思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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