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蕾拉·斯利玛尼见面的时候,她的拍照工作已接近尾声,摄影师正在收拾一堆长枪短炮。他打机关枪似地噼里啪啦和斯利玛尼说了一堆,讲自己在南非当记者的经历、他在土耳其和阿富汗的日子,以及蕾拉曾经得过的文学奖项。他从包里抽出好几本《食人魔花园》,问蕾拉能不能为他签名。这位作家一接过书,他便激动地对我说:“你知道她是谁吗?”这时候斯利玛尼抬起头,大笑起来。“蕾拉·斯利玛尼耶!她是个大明星!”
《温柔之歌》是斯利玛尼第一本被翻译成英文的小说,旋即席卷全球,还被改编成了电影,预计将于今年在法国上映。小说的背景设置在巴黎中部,女主人公米莉亚姆是一位摩洛哥裔法国律师,生完两个孩子,做了好些年的家庭主妇后,她正挣扎着重返工作。于是她和音乐制作人丈夫保罗雇了一个保姆路易丝来照顾年幼的婴儿。两夫妻常常对外人夸耀他们的“仙女般的保姆”,而且越来越离不开路易丝了。但日子久了,双方的关系也慢慢变了味。路易丝的控制欲越来越强,米里亚姆和保罗心生畏惧,开始思考当初选择她到底正不正确。然而他们还没来得及做点什么,两个婴儿就已经死了。一个工作日的午后,路易丝在浴缸里杀死了两个小孩,然后试图了结自己的生命。
别怪我剧透——先透露结局的不是我,这本小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婴儿已经死了。”接下来是毫不留情的死亡细节,描述了这两个孩子——一个婴儿和一个学步的幼童——是如何死在保姆手中的。作者斯利玛尼说,“我喜欢细节。”
她的《食人魔花园》最近也被翻译成英文出版了。在这本书中,她依然聚焦于女性,主角阿黛尔是位记者,十分年轻,嫁给了一个医生,两人生活在巴黎,家中还有一个年幼的儿子。阿黛尔还是一位女性瘾者,小说刚进行到第二自然段,斯利玛尼便给读者打了一剂预防针,阿黛尔对性上瘾,第五段就讲述了她的通奸经历。“我的目的不在于给读者讲故事,而是让他们明白我想表达的点,”斯利玛尼解释说,“故事如何开始,有着什么样的结局并不重要,我希望大家能看到一些别的东西。”
其实,《食人魔花园》是斯利玛尼的处女作小说,2014年在法国出版。《温柔之歌》2016年首次在法国面世,同年年底就为这位作家赢得了龚古尔奖。去年11月,法国版《名利场》(Vanity Fair)杂志列出了全球最有影响力的法国人士排行榜,蕾拉·斯利玛尼荣登第二位,而她的上司总统马克龙仅名列第五(2017年,她被马克龙任命为法语事务国家元首特别代表,即法语推广大使)。阿拉伯之春期间,蕾拉还是北非的一名记者,在祖国摩洛哥,她便已经写了一些关于性和女性权利的书。《食人魔花园》的灵感来自法国政客、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前总裁多米尼克·斯特劳斯·卡恩(Dominique Strauss-Kahn)的性丑闻,蕾拉创作这本小说的时候,卡恩总是滚动出现在新闻里。

[法]蕾拉·斯利玛尼 著 袁筱一 译
浙江文艺出版社 2018-3
如果说萨莉·鲁尼(Sally Rooney)是她这一代谈性的作家中最必不可少的角色,那么今年37岁的斯利玛尼笔下关于暴力的文字则最夺人眼球。她的行文荒诞而生动,但对于一些可以克制的东西,她也不会过度渲染。在《温柔之歌》中,路易斯看着自己的孩子,心里却想“把指甲掐进小女儿娇嫩的肌肤里”。而《食人魔花园》里,阿黛尔极度渴望能得到自己梦寐以求的暴力性行为,于是这位女主角开始“用力摩擦,几乎是在刮自己的皮肤,从阴道到肛门,直到擦破为止”。这本小说中有一幕关于性的描写十分戏剧化:阿黛尔花钱雇了两个妓女,让她们使劲虐待她,结果第二天她耻骨处的皮肤一片青紫,她没办法小便,她的阴道“形同一堆玻璃碎片,像一个充满凸起和裂隙的迷宫”。
“刚开始写《食人魔花园》的时候,我就知道只要有可能,我就要尽量细致地描述暴力,”斯利玛尼对我说,“我记得当时我的出版方说,‘这个女人……她想吃这些苦头。她太想感受到些什么了,这种热望让她注定经历暴力。当她发生性行为时,不只是在做爱,她想让男人打她。因为阿黛尔什么都感觉不到。我们要看到这一点。’所以说,小说中的暴力描写都是缺一不可的。”
有时候,即便没有暴力,斯利玛尼的文字可能也会让你反胃。《温柔之歌》中的一个人物喝了一口变质的母乳,说有股“腐烂甜瓜”的味道。还有一次,米莉亚姆发现餐桌上躺着一只鸡的残骸,她记得自己明明扔了这只鸡。原来是路易丝倒腾着把它捞出来,刮掉了剩下的最后那一点碎肉。“闪亮的黄色软骨像极了干掉的脓,骨架上一点肉都没有了,也没有任何器官,没有任何会腐烂的东西。但在米莉亚姆看来,这就是一具腐坏的尸体。这个邪恶的尸体慢慢溃烂变质,一切就在她眼皮底下发生。”
小说残忍的语言和黑暗的主题,包裹在时髦的华服、奢华的巴黎公寓里,游移在希腊岛屿度假村和沙滩上的牡蛎中。恐怖与小资生活混杂在一起,共存在这个世界上最迷人的城市里。“我喜欢描述事物的外表,但表象并不往往意味着真相,”斯利玛尼说,“巴黎的形象浪漫迷人,这是一座属于爱情、文化和美丽的城市,但事实远不止如此。这里还充满了暴力、悲惨和孤独。”

[法]蕾拉·斯利玛尼 著 袁筱一 译
浙江文艺出版社 2017-8
斯利玛尼出生于摩洛哥首都拉巴特的一个开明、富裕的家庭,家里人都讲法语。“我小时候很无聊,实在是太无聊了,”她回忆起童年对我说,“而且我总有种感觉,建立一个家庭是件了不起的事,但同时也有其糟糕的地方。”
斯利玛尼的母亲是位耳鼻喉外科医生,父亲奥斯曼·斯利玛尼则是一位杰出的银行家,曾经担任摩洛哥经济部部长和摩洛哥酒店及不动产信贷银行(CIH)行长。2002年,因不实指控,他以盗用公款的罪名被关进监狱,这一新闻轰动一时,把他送上了不少头条。2004年,奥斯曼·斯利玛尼死于肺癌,最终没等到平反免罪的那一天。“我非常爱我的父母,他们总会让我们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斯利玛尼说,“我从他们那里学到了自由、解放和男女平等的价值观。”
不过蕾拉·斯利玛尼虽然爱父母,却讨厌家庭生活。“不错,家能给你许多爱和保护,但与此同时,它会让你丢掉自己的个体性,你必须做出许多牺牲。对我来说,家就是一个监狱。”母爱、性和婚姻是她小说的叙事主线,但并不是核心。相比之下,斯利玛尼故事的重点在于:家庭如何成为一个酷刑室,如何沦为人生中最糟糕的部分。
斯利玛尼也结婚了,养育着两个孩子。她的小说可以说是她内心最大恐惧的一个出口。她害怕失去孩子,这给了她动力,创作出《温柔之歌》;她害怕上瘾,害怕失去个人自由,于是《食人魔花园》便诞生了。第三本小说同样关于恐惧:“它们就像三部曲,”斯利玛尼说,“我的书会成为你最可怕的噩梦。”
为了写好阿黛尔的性瘾,这位作家咨询了许多精神病医生,他们与斯利玛尼共同勾勒出了阿黛尔平凡得出人意料的日常生活。“每个医生都告诉我,他们遇到的女性瘾者无一例外不是已婚,”斯利玛尼说,“而且绝大多数都可以归入资产阶级。”除此之外,这些女性都有种执念,希望拥有完美家庭,想要做个完美妻子。斯利玛尼接着说:“我想,当然了,阿黛尔就结婚了。她需要这层保护,这也正是她逃离的原因。”
所以《食人魔花园》也是一本关于婚姻的小说。阿黛尔的丈夫理查德是个勤勤恳恳的医生,努力工作一心想要离开巴黎,过上安静的生活。一开始他对阿黛尔的态度还像是个温柔体贴的好丈夫,慢慢地,他的控制欲越来越强,也越来越冷漠了。理查德最终把阿黛尔安置到了郊外,没收了她的手机和钱,断了所有交通方式,还利用起自己的小儿子,把他当做自己的“小间谍”。当他发现阿黛尔数不清的婚外情时,这位丈夫怒不可遏:“只要我想的话,我随时都能杀了你,阿黛尔。我现在就能勒死你。”
阿黛尔、路易丝和米莉亚姆,两本小说,三个女主角,她们戏剧化的人生其实与我们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她们也许就在我们的朋友、家人、同事或者邻居中间。斯利玛尼的创作深受经典文学作品的影响,比如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和法国作家弗朗索瓦·莫里亚克的《黛莱丝·戴克茹》。因此,她笔下的角色大多是已婚妇女人物,她们有家庭有孩子,想方设法对抗这种令人窒息的无聊生活。

“我问自己,谁能称得上是今天的包法利夫人呢?谁又是现代的安娜·卡列尼娜?她应该做些什么?”斯利玛尼思考说,“到了今天,那个百无聊赖,但依然有所追求的已婚妇女又是谁呢?”
斯利玛尼现在定居巴黎,被法国总统埃马纽埃尔·马克龙任命为全球法语推广大使,“在这个多文化并存的世界,代表所有法语国家的门面。”目前,她与其他法语国家(比如摩洛哥、突尼斯和塞内加尔)合作,共同发展教育和文化项目,从整体上推广法语的使用和教学。
“记得在摩洛哥时,伊斯兰保守主义者会说,‘不,你不应该说法语,说阿拉伯语才对。我们只有一种语言、一种文化、一套教科书、一个宗教,就是这样。’”她说,“今天许多国家都是这样。在法国,如果你想教阿拉伯语,极右翼就会抗议说:‘不不不,我们不该教阿语,因为这是伊斯兰教的语言;如果我们在学校里教这门语言,人们都要跑去读《古兰经》了。’我们必须停止语言的意识形态化。”
2018年11月,马克龙对一名退伍老兵对无证移民的担忧表示赞同,斯利玛尼被触动了,在法国《世界报》上发了一篇文章,称总统应该站出来为移民发声。在去年的一次活动上,她回忆说自己在获得龚古尔文学奖之后,开始意识到人们在对她的种族品头论足——“看,他们要代替我们了。”
尽管身居法语代表之位,斯利玛尼说她并没有什么“民族主义情绪,我觉得我是一个没有身份认同的人”。她遇到过来自世界各地的女性,不论种族、宗教还是国籍,对性、母性和欲望这样的话题都能产生共情。“这正是我最关心的。”
我问斯利玛尼,他觉得《食人魔花园》是一本关于什么的小说。“孤独。不可能有一个人来分享你的焦虑与空虚。”那么《温柔之歌》呢?“一模一样。孤独。路易丝太孤独了,而且她还没法说:‘帮帮我吧,救救我吧。’我想,归根结底,我们都茕茕独立。我们所做的一切——相遇,相爱,生儿育女——都不过是粉饰太平,这样就不用面对我们生而孤独的事实。”
斯利玛尼的作品充满了模棱两可的灰色地带,这也是它最显著的特征。这位作家说:“文学就是一个模棱两可的地方,在这里,你可以跟一个恶魔待上几天。现实生活中,人们可能会说,阿黛尔是个婊子,是个坏母亲。但在某种程度上,我的目标是,人们看完这本书能喜欢她,或者对她有点同情也好。”斯利玛尼说,“在生活中,事情往往更复杂。希望我的读者们能明白,一件事不是非黑即白的。”
(翻译:马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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