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南方的历史总免不了奴隶制、白人至上主义和严重的阶级隔离之类的阴影。这三大主题的合流构成了克里·莱夫·梅瑞特（Keri Leigh Merritt）的《无主之人：内战前的白人贫民与奴隶制》（Masterless Men: Poor Whites and Slavery in the Antebellum South）一书的核心。

梅瑞特著作所属的学术传统，体现在杜波伊斯（W. E. B. Du Bois）、曼宁·马拉博（Manning Marable）及其他许多能将美国历史与政治经济学的深刻洞见相结合的学者身上。数百万非洲人陷于奴役，扭曲了南方的经济、政治与文化——南方的白人贫民不时也饱受其害。在南方占统治地位的种植园主阶级眼里，白人贫民是一种威胁，梅瑞特有力地表明，这层关系——它深受被奴役的黑人和白人贫民结盟这一潜在可能性的影响——深刻地影响了当地的政治经济格局。鉴于南方的左派和进步力量如今依旧致力于团结各大族群，共同与小马丁·路德·金所称的白人至上主义、资本主义和帝国主义这“三重恶”展开斗争，梅瑞特在《无主之人》一书里谈及的教训仍有其现实意义。

罗伯特·格瑞涅二世：你在导论的开头处就提出，《无主之人》的核心目的在于“置南方白人贫民于美国更广阔的政治经济格局中”，这条线索在美国历史里为何如此重要？

梅瑞特：美国的国家叙事里向来没有白人工人阶级贫民的位置，原因在于，从各方面看，承认其存在无异于否定美国梦，这是美国例外论核心处的一道经久不愈的伤口。南方白人贫民不见于历史书写，主要源于政治理由——即“团结的南方白人”，声称各阶级白人的投票取向是相同的、利益上也一致，这样便于宣传邦联“必然失败”（Lost Cause）的叙事，有一种不正确的（但却根深蒂固）的观念也源自于它，那就是所有白人都受种族主义的驱动。

这一历史谎言令南方白人内部极大的不平等被当成无关紧要的事，几乎无人问津。同时，如今它还在心理上将南方白人团结在了一种神话化的、浪漫化的“共同”过往当中，即所谓骄傲的邦联。

实际上，南方白人内部的阶级冲突由来已久且火药味浓重，无论在内战前、重建时期伊始、民粹主义首次兴起（即19世纪末的“人民党”运动——译注）之时还是在民权运动当中，白人贫民与黑人之间的互动和政治合作从未中断。

在这个国家，知道白人贫民里的工人共产党员的人是很少的，在1920年代和1930年代的卡罗莱纳州，他们曾试图占领棉纺织厂，1950年代至1960年代的南方白人积极分子也几乎不为人知。此类信息几乎完全被逐出了历史——出于特定的政治目的。

格瑞涅二世：说到内战前夕，值得注意的一点是，卡尔·马克思也正是在同时期开始了对无产阶级的崛起和资本主义剥削等问题的严肃思考。请谈一谈《无主之人》里的档案研究是如何与马克思主义理论相结合的。

梅瑞特：结合的途径很多，但其中最突出的一点关乎马克思的经典论述——只要黑人还处于被奴役状态，白人劳动者就不可能得到解放。这是我论证的核心所在，虽然我不会将白人贫民与黑人的遭遇相提并论（“白人奴隶制”是一种神话），但我的研究确实表明，奴隶制与创造剩余价值的劳动者的结合，意味着在这个劳动尚未完全自由的体系里，白人贫民也找不到工作或者没有稳定的工作。白人贫民显然不是奴隶，但也在多个维度上面临奴隶制度及其在白人内部催生出的广泛不平等的不利影响。

另外，我的思路也深受诸如杜波伊斯这样的黑人马克思主义者的影响，他清楚地表明了种族与阶级这两者的复杂性。目前我正在读艾利森·戴维斯（Allison Davis）有关南方腹地（Deep South，特指佐治亚、亚拉巴马、密西西比、路易斯安那和南卡罗来纳州——译注）的论著，它有一个很出色的分析，认为这片区域存在着一套种姓（caste）和阶级相互交织的体系——我认为这是对该区历史状况与现实处境的最好描述。

格瑞涅二世：在内战前与内战过程当中，南方白人贫民的物质条件与当地频发的暴动有怎样的关系？

梅瑞特：南方腹地白人贫民的物质条件是分裂的主要原因，它最终导向了战争。这一群体里面有不少人——据我估计大约占以种植棉花为主的南方各州白人人口的三分之一左右——的物质条件非常差，饱受贫穷、饥饿和匮乏的困扰，其主要原因在于他们也是创造剩余价值的工人，本身也要在劳动力市场里与遭受虐待并与没有薪酬的奴隶竞争。在1830年代至1840年代，约有80万奴工被强制从北方腹地迁往南方腹地，这样一来白人贫民的就业机会也就更加渺茫。

1850年代，白人贫民要么就完全找不到工作，要么就只能靠打猎、捕鱼以及在黑市里与奴隶做交易来勉强过活，或者设法去非农业领域谋生。这群以“部件（mechanics）”自诩的人继而开始组织工会或者“联合会”，到1850年代后期，不少白人贫民更公开表示，假如不采取措施来保护其就业与薪酬，他们将撤回对奴隶制的支持。

我认为，这一来自白人工人阶级贫民的压力，实质上令奴隶主三面受敌：为维护其统治，他们必须同时对付北方废奴主义者、奴隶以及下层南方白人。除了脱离联邦以外，奴隶主几乎没有别的办法来保全奴隶制。

格瑞涅二世：你的书花了一整章来探讨南方白人贫民的教育和识字率。在内战前的时期，这对他们在政治与经济上遭受隔离的处境有怎样的影响？

梅瑞特：内战前的南方腹地并没有全民或公共的教育体系，理由主要有二。第一，白人贫民和黑人群体之间的黑市来往愈发兴盛，奴隶主不想黑人借这个机会学会读写。第二，白人贫民的文盲处境也是更广阔的策略性审查行动的一部分。奴隶主严防死守，每一封邮件、每一份报纸、每一本杂志和期刊都不放过，以免黑人和白人大众接触到废奴主义或者工人权利之类的理念。在内战爆发前的几年里，哪怕只是经手过与这些主题有关的读物，在大多数南方腹地州都会被处以死刑。

此外，白人贫民文盲多也意味着他们对全国层面的动向几乎一无所知。这一情况再结合他们不时被剥夺投票权的处境，意味着白人贫民总体上对政府缺乏信任，在政治上也较为冷漠。这个社会在各方面都极端不平等，奴隶主采取利诱、威胁或者公然的恐怖手段，试图对政治和选举施加全方位的控制。

格瑞涅二世：如今致力于探讨过去对当下的影响的历史学论著不在少数。《无主之人》也不例外，其结论部分提到“以此观之，用一种悲剧性的眼光来看，可以说19世纪的南方已为21世纪的美国投下了一系列不祥的阴影”，请围绕这一点再展开一下。

梅瑞特：我认为，目前我们面临的几乎所有难题都可以在那个时代找到深厚的根源，我们这个国家当今面临的几乎所有国内问题，都牵涉到奴隶制没有得到补偿和解放不尽成功这两个因素。刑事司法体系中的种族主义和阶级歧视极为严重，种族之间的贫富鸿沟一仍其旧，而种族主义和排外的话语也让穷人之间难以建立起阶级团结——这些做法和政策都是过去两个世纪以来的南方白人精英一手加以巩固的。

但我并不想提出过于悲观的论调，因为这也是一个绝佳的契机，一方面要加强对奴隶后代的补偿，另一方面要为“第三次重建”创造条件，假如我们想要让美国拥有更公平的社会环境，这一步是必不可少的。

格瑞涅二世：促使你以这本书探索这一主题的动机是什么？你的历史学背景又是如何使你走上积极行动的道路的？

梅瑞特：我本人就来自南方腹地。我在充斥着种族主义的家庭和文化氛围下长大。我在学校里学到的历史出自白人至上主义者之手。但我甚至在幼时就对阶级与贫困有充分的观察，明白了南方较其在媒体上的形象或一些广为接受的刻板印象要复杂得多。因此我选择了历史学，但我内心深处还是一个社运积极分子，年轻的时候曾经参与过政治，随着阅读、学习与旅行经历的增广，我的进步主义倾向也越来越强了。

尽管左派学者经常会被指责有先入为主的偏见（全人类都有这种问题），我本人的成长背景却是偏极右的。但历史——历史真相——让我醒悟并启发了我，使我认识到了我们社会里深刻的、系统性的不平等。就眼下这个时刻而言，任何不够激进的行动主义（radical activism）的东西都有顺从、投降和为虎作伥之嫌。

（作者罗伯特·格瑞涅二世系克拉弗林大学历史学助理教授，兼任美国智识史家联合会博客的书评编辑，受访人克里·莱夫·梅瑞特系历史学家，作家，现居亚特兰大。）

（翻译：林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