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小说家乔恩·麦格雷戈（Jon McGregor）去了趟南极洲，发现自己来到了一个令他意想不到的地方。这次旅行是一项倡议的一部分，是由英国南极调查局运营，由英格兰艺术委员会支持的作家和艺术家计划。虽然他并不背负着记录这段经历的具体期望或义务，但话说回来，何不写写呢？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麦格雷戈曾在2004年出版了一本小说，即他那令人印象深刻的处女作《如果没有人谈论了不起的事》（If Nobody Speaks of Remarkable Things）。在过去的几年里，他已经建立起了引人注目的作品体系，包括小说《即便是狗》（Even the Dogs）和《水库13》。后者是对农村生活的复杂、循环的描述，它催生了一系列的广播作品——《水库录音带》（The Reservoir Tapes），这些作品本身也成为了短篇小说。然而，那个装有关于南极的素材的盒子——里面存有各种笔记、想法、照片和草图，仍然被搁置在那里，没能被写成小说。

《倚靠，倒下，站立》（Lean Fall Stand）是麦格雷戈的第五部小说，它标志着素材搁置的结束。它的三方叙事——从南极，到一群患有失语症并努力寻找一种新的语言、新的交流方式的人——表明了这种蜕变是多么彻底。这背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麦格雷戈在视频采访中告诉我，简单来说，南极洲实在是很难写。“很多物理描述是不充分的，而且往往相当无聊。特别是南极探险文学那么多经典之作，只是试图用几页纸解释冰山是什么样子的或者冰碛是什么。这些东西是如此陌生，以至于不进行非常冗长、乏味的描述几乎是不可能的。”这样的阅读体验使他意识到，写作在很大程度上是通过引发读者的联想来实现的。当被描述的地方对我们来说是如此陌生时，情况就更加棘手。对于一个旧作扎根于熟悉的日常生活的作家来说，上述阅读体验更凸显了虚构的局限性。“去南极洲，获得这种真实的生活经历，与在那里工作的人谈论他们的经历——将这一切变成一部小说的想法似乎非常做作，而且非常没有必要。”

但那幅图景挥之不去。棚子里的三个男人，这幅画面似乎“会一直停留在脑海里”，因此麦格雷戈坚持回到他的材料中。“我对塑造一个在南极洲工作的老人的想法很感兴趣，他应当对以前在那里工作的生活状态很向往。那是一种关于他们曾经更英勇、更自给自足的生活状态的浪漫主义，一种幻觉。”于是他构想出了罗伯特，一个“南极探险家的勇士形象”。在《倚靠，倒下，站立》的开头，他成为了两个年轻探险家的向导。“我知道，对我来说，这与关于男性自我形象的更宏大的想法、关于英雄主义和责任的想法，以及为人父母和牺牲的想法有关。”

罗伯特和他的队伍很快就陷入了绝境，在此期间，暴风雪和失灵的对讲机切断了他们与彼此的联系。这种危险感是压倒性的——它与麦格雷戈以前作品中的场景大不相同。“这本书中对我来说的新颖之处是戏剧感、悬念、叙述和预期的构思。你知道，大多数作家从一开始就试图做到这些，"他半开玩笑地说。

他认为《水库录像带》是进入他紧张状态的转折点。他的脑海中有一幅清晰的画面：某人在周日晚上听BBC广播四台，忙于家务之时，他的手却在控制台上徘徊。他想，“好吧，要怎样才能让他的手从关机按钮上抽回来，并让他再收听15分钟？”

他说，他永远不会写《侠探杰克》（Jack Reacher）那样的书，这个玩笑让我感到吃惊，因为《倚靠，倒下，站立》开篇的简洁、重复的句子和迅速营造出的危险感，确实让我想到了李·查德（Lee Child）的一部推进迅速的小说。随后一切都变了，我们直接切入后果的部分：一个重病、逐渐康复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我们不仅关注从几乎致命的中风中恢复的罗伯特，还关注他的妻子安娜——后者成为了小说的中心人物。

麦格雷戈将其描述为“齿轮的崩溃性剧变”，并愉快地表示自己很享受“劫持概念”的想法。但在写这本书的过程中，他感觉有些不同。“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人们会说：‘你在做什么工作？’而我说：‘我在写一本关于语言完全失败和缺位的小说。’然后我来到办公桌前，感到有些惊慌。我有些喜欢这种愚蠢的想法。”

写这本书的第二和第三章时，麦格雷戈研究了失语症，即大脑受伤后交流能力的损伤。除了直接与语言治疗师交谈外，他开始参加每月一次的失语症患者自助小组，这一经历显然对他产生了深刻的影响。他说，部分原因是小组成员本身以及患者的照顾者和家人都对他非常热情；另外，他也意识到失语症是多么复杂和多样。他解释说：“我认为，有多少个失语症患者，就有多少个不同版本的失语症。”失语症患者会变现出语义、认知和表达上的困难，而这些困难往往会交织在一起。

试图表现如此广泛的问题，以及一个仍未被正确理解的病状，不可避免地具有挑战性。他回忆说：“有时，我会相当激进地分解句法，处理在形式上与主题一致的想法，但这些构思的可读性很低。我很快就放弃了，因为我感觉自己可能有点过头，那样做没什么意义。我在寻找其他方法。实际上，我认为，把书的最后三分之一的写作放在那个小组里完成，给了我一个机会，让我将自己的经验外化。”

麦格雷戈在小组中也有一些轻松的时刻，最典型的就是定期测验。他觉得自己不应该参加，却被吸引住了。“我总是通过测验——这让我有点尴尬！这成了一桩笑谈。”

除了失语症，这部小说还关注父母和家庭责任的观念，这也是麦格雷戈一直感兴趣的话题。当他在南极洲期间因冰封被困住时，他得到了将这趟旅程延长几个月的机会。但他的妻子当时正怀着第一个孩子，于是他回家了，其他团员对这一决定的惊讶态度冲击了他。现在由于照顾孩子的责任，他很少接受旅行或在外居住的邀请。他说，长期不在家的想法“对我来说似乎是荒谬的”。他和妻子已经分开，但他们平等地承担三个孩子的抚养费。

麦格雷戈的父亲是一名牧师，在他的成长过程中，他的父亲经常待在家中的办公室。即使在工作的时候，他也会送孩子去学校，并且保持“半有空”的状态。麦格雷戈认为，他自己在家庭中也扮演了同样的角色，并对作家（通常是男性）要求拥有八小时不间断的安静和独处状态以进行创作的想法表示怀疑。他们“莫名其妙地认为自己是在牺牲某些东西。而实际上，有一大堆其他人在他们身后跑来跑去，牺牲了很多，使这些作家们的要求得到满足”。

他记得，《水库13》是在家里特别忙的时候写的，大部分内容是在一个又一个的半小时内在咖啡馆完成。小说的拼贴结构意味着，麦格雷戈总是能清楚地知道他写到哪了。“我可以直接开写，然后在心里想，‘好的，这就是我今天要做的事情，然后在待办清单上打勾。在接下来的几个星期里，我必须写13个关于乌鸫的段落。就是这样，这就是我所要做的。这周，我要写13个关于杰克逊家族的段落。我很能集中精力。我知道，到了最后，我几乎要把它们全部拆开，再把它们粘合在一起，重新排列。”

《倚靠，倒下，站立》和《水库13》是两种非常不同的小说，它们有着截然不同的源头。然而，在对微小细节的关注和对人类生活的节奏和重复的兴趣方面，它们都具有鲜明的麦格雷戈特色。麦格雷戈的下一步是什么？他说，他正在“修补”一些东西。他不仅教书，最近还担任了福利奥文学奖（Folio Prize）的评审。他仍然相信，“外人看来缺乏戏剧性的生活也可以是引人注目的，而且，对于过着这种生活的那些人来说，这种生活其实仍是充满戏剧性的。给别人一个翻开下一页的理由是相当重要的，这种基本的想法很有趣。”

（翻译：王宁远）